[原创] 《我的村庄》（散文诗二章）

　　　　　　　　　　　　　　　　　　　　　■　杜文辉

　　　　　　　　　　　　　　　　　《春 天》
　　春天，我看见我的村庄，人们忙着往出来拔腿子，拔身子，抖浑身的土。 　　风不停地做着重工。 　　把半个山掀过来，掀过去。 　　把土搬上高处，又搬向低处。
　　
　　柳树、杨树，把自己的头弄得尖尖的，挣着往高长。 　　牛和驴像被什么淹住了，把头往高处抬，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庄稼边跑着边开花。
　　房屋也是黑里明里忙着往出来拔身子。 　　土已经壅上半墙了。 　　羊跑上高处，唤也唤不回来；鸡飞向墙头；骡子挣着木桩上的缰绳；狗整夜整夜地叫。 　　老鼠一群一群从洞里钻出来……
　　
　　那些大鸟，纸片一样，越飞越高。 　　飞不高的，暂时停在土崖、房顶或高处的树杈上，用头发或者马尾将自己拴住。 　　有些小鸟，飞着飞着，忽然一头栽下来，像一颗土坷垃，猛地不见了。
　　
　　人出来时都把五官塞了。 　　手里拿一把防卫的铁锨、钩耙或者木杠什么的，朝着尘土乱抡。 　　必须站着，不停地活动，一蹲下来你就没有了。
　　
　　晚上，我贴住土墙，能听见村庄很大很粗地喘息： 　　啊，埋上了，埋上了，埋上了，埋上了…… 　　村庄的头像个干木杈，向夜空尽力举着。 　　一直在跑。

　　　　　　　　　　　　　　　　　　　　《冬 天》
　　当我回来，发现村子里好些人没了。 　　好些人被扔向了远处。 　　一把木勺子还在灶台后面，拿木勺子的手不见了。 　　一把铁锨还在半空中，背这铁锨转悠的腰不见了。 　　一条狗跟着的影子，走着走着，把狗丢下了。 　　一个人喝过了半碗面汤，把他侍弄过的牛驴、鞭子和庄农丢下了。 　　是好多人用脚和手把村庄压着啊……人一少，村子会像纸片一样被吹走。
　　
　　邻近的村庄也在往外扔人。 　　你听他们在路上说，昨天扔掉了谁谁，前天扔掉了谁谁。 　　冬天里，人闲着，就抓紧时间往外面扔好些人。 　　你看这些人拉着马，抬着房子，带领着几个童男女打发那些人走。 　　这些在路上的人，是剩下的一些人。当我看着看着，一眨眼他们也不见了。
　　
　　我的好几条路被大雪堵了。 　　我的姑姑，五十岁还不到的姑姑，用自己的奶水喂大过我，用自家的荞面养大过我，把自家的土高房腾出来让我学习的姑姑，今年也被扔掉了。我再也不能去一个叫小者湾的小村子。 　　我的大姐，一直身强力壮的大姐，用她十八岁的婚嫁给我换过一辆上学的自行车，被一种叫做癌的病夺去了四十岁的生命。我再也不能去靳家新村。 　　我也去不了一个叫汉家咀的村子见经常给我留核桃的姥姥……
　　
　　没有被扔掉的人越来越低，越来越弯曲。 　　尘土和空气压得他们终日终夜吭育吭育，压得他们眼皮发红，骨架子格巴巴响。 　　我看见我的父亲用一根麻带将腰紧紧束住，他的腰里垫着好几个铁板，他用铁板将自己的腰箍住。他开始用四肢走路，跟在牲口的后头，好像一个牲口。 　　我的母亲背着一口锅，不停地颤抖。我看见她的脚抬得只有两厘米高。她要去院门外面晒太阳，费了多半天时光。当她出去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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