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记 忆　深　处

记忆深处 　　女儿跟她的朋友们呼啦啦蹿出去，这时如果有贼破门而入，一定会误认为有同行已捷足先登了从而扭头离开。
　　我坐在一大堆积木和画报里挑拣吃完零食的花花绿绿的袋子，然后将有用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放回它原来呆的地方，并且尽量还原它们被孩子们拿下来以前的姿态。就像那只长毛狗，早晨女儿从被窝里抱出它来放在床头柜上时，给它头上盖了顶帽子，我又从娃娃头上找到那顶帽子重新给它戴上。我一丝不苟地整理着一切，像小学生做验算题一样推导孩子们游戏的过程。我的动作很轻，很柔，生怕弄出点什么声响惊醒了一个美梦。空气中流动着一种甜蜜的半透明的东西，类似于遗落在角落里的这个圆润的果冻。我舒服地吸着鼻子，期待下一个周末女儿和她的朋友们卷土重来。 　　多好啊，女儿生活在一大群朋友里，而我从来都不曾体会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快乐，我已习惯于独来独往。 　　记忆里父母永远不知疲倦地战争，有一次，在我天真地认为借助外力可以平息战争以前，——也是唯一的一次，我连衣服也没来得及穿就跑出去砸邻居的门，召集来一院子的大人小孩，观看父母撕打。越有人劝，他们似乎越战越勇，直到母亲背过气去，这场闹剧才算有结果。大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母亲抬到炕上，掐人中，拍后背，弯她僵硬的胳膊腿，小孩们挤进人缝里瞧热闹。房门口是碎玻璃、破碗片，我赤着脚不敢去屋里找衣服，也没人想起给我找件衣服。我坐在灯光照不着的一个凳子上，两手交叉着护住前胸，双腿紧紧扭在一起，头低垂到膝盖上，就这个姿势一直待到天亮。夏天后半夜的风有些微凉意，下弦月淡淡地照着，一种浓浓的伤感浸润着我。我大人一样长叹一声，唉！谁会在乎一个六岁孩子的内心感受呢？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即使我穿得再厚，也老是觉着别人能透过衣服看到我赤裸的身体。若有小朋友在我面前窃窃私语，我会神经质地认为是在嘲弄我。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吧，或者更早一些时候，我学会了躲避村里人的目光（因为他们都曾不止一次的观看过我父母的热闹），在独来独往中无限度地膨胀着自尊和自卑。 　　如果一个家庭还没在孩子眼里解体，就请父母们克制吧，这是我寂寞的儿童时代苦苦思索得出的结论。所以，无论婚姻多么平淡寡味和令人失望，我都不曾在女儿面前流露一丁点儿的坏情绪。尽管这观点可能被某些思想前卫的人所不齿，尽管现在的孩子已有了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但我仍然像个虔诚的教徒一样笃信这一教义。
　　最近一段时间，我接二连三地梦见被狗追赶，无处躲藏。哑爷爷死的那个晚上，我也梦见自己被一只黑狗追赶，吓醒了，第二天一早就听说他死了。哑爷爷其实不哑，他二十岁蹲大狱前巧舌如簧，等他五十岁出狱回到村里，一直到死再没人听他说过一句话。哑爷爷右手臂有一条长长的好看的疤痕，他放羊时长鞭一甩那疤就从肥大的袖子里探出来，我问他疼不疼，他只是笑。我从不和小孩扎堆割猪草，我是一个人背着筐去哑爷爷放羊的地方割，哑爷爷早为我割了一大堆，我镰刀不用挥一下，一筐草就冒尖了，不像有的小孩得在筐底下支几根棍儿才能在父母那儿蒙混过关。我有足够的时间把采来的野花插在鬓边，跑到小河边照影子，挤出牵牛花的汁液，抹在光秃秃的脏指甲上，长久地追赶一只蝴蝶，并为它最后的翩然离去愤愤不已。 　　我是个冷漠敏感的孩子，虽然万分向往加入同龄孩子们的游戏中去，但是对他们的邀请却嗤之以鼻。对于父母呢，虽然万分渴望同他们亲近，却极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像有老大的架子放不下。谁如果笑眯眯地跟我说话，我会以为他一定看穿了我心里想的什么，好来捉弄我。村里的叔叔婶婶经常逗弄小孩们玩，我特瞧不起那些傻小孩，被人耍了还那么开心，简直是猪脑子，还有那些带着满意笑容的大人，让人恶心。从来没有人逗我玩。等到若干年后做了教师，才发现那种坐在角落里冷眼看别人笑闹的孩子，他们的眼神是多么令人不寒而栗。那眼神注定他们只是孤独的个体，永远生活在热闹的边缘。与这些孩子交流，需要很多勇气和智慧。 　　很幸运有哑爷爷做我忠实的听众，我什么心事都和他说，他静静地听，偶尔笑一下，或点头，或摇头，很专注的样子，这让我感到倾诉的极大快感。有一回学校让交花种子，当时家里正为小姑出嫁忙碌，即便小姑不出嫁，他们也很忙，白天下地，晚上吵架，我的事得自己想办法。找了两天，我只采到小半包花种子，我想采的更多，得全班第一。跟哑爷爷说了，第二天上学路过他家，他站在门口等我，送我一大包花种子。我什么也没说，低着头匆匆跑开了，我不想让哑爷爷看到我的泪水。交花种子的名单上，我排在全校第一位，虚荣心很是满足。 　　小姑出嫁那天，我来到哑爷爷放羊的坡上，郑重地告诉他，我长大了要给他做媳妇。哑爷爷笑得流出了泪。为了证明不是说着玩的，我信誓旦旦地表示从明天开始多吃饭，就是妈妈做最难吃的高粱米饭也不绝食，我要快快长大，长大了做哑爷爷的媳妇。你看，我从小就出语惊人。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这类天真的想法何止千千万万！直到我温柔的脑袋碰了千千万万个钉子之后，才略略明白，长大其实就是把天真如敝帚一样丢弃的过程。我本能的厌恶世故，负隅顽抗般想留住太多天真的梦想，可天真说我作秀，世故说我矫情，我尴尬地在两个阵营之间游移，所以，成长的痛苦一直如影相随般困扰着我。 　　不管愿不愿意长大，我还是到了待嫁的年龄，可惜哑爷爷已驾鹤西去了。后来听说哑爷爷是属狗的，想想他临去的那个晚上我做的梦，想必是他老人家跟我告别了？可是哑爷爷又怎忍心让黑狗吓我呢？梦就是梦，并不能预示什么。只因人常常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对遥不可知的未来感到迷茫，所以才一厢情愿地认为冥冥之中会有神秘的超自然的东西能预测未来，梦便是其中的一种吧。为了哑爷爷，我愿意相信梦能预测未来，那就是说多年前的某一个梦里，他一定看见他的儿子今天寻他来了。让村里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哑爷爷二十岁杀人入狱，哪来的儿子？可那个寻来的人分明是他的再版。活着的哑爷爷是一个谜，死了的哑爷爷还是一个谜，既然连他自己也不想说破谜底，我们又何必去探究呢？生活里太多的谜，就交给记忆去封存吧。 　　每当回首往事时，我总有这样一种感觉：有些事情在当时看来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相信一辈子都不会忘却，但经过岁月的千淘万滤之后，真正沉淀在灵魂深处时时记起的倒是当年淡若游丝的一些细节。用整整两周的时间给班里最酷的男生写信，抄写了二十遍用去五本稿纸，把自己感动的一塌糊涂的同时坚信，就是过去二十年，那封信的每个字每个标点也能倒背如流。而今呢，面对毕业照片上一排排发黄的小脑袋，我找不到哪位才是曾经热恋的白马王子。记得毕业时，同学们抱头痛哭，顿足捶胸，追着火车奔跑，好多年后同学聚会，大家不约而同想起的却是小雅唱歌跑调十个人追不上阿杰打饭顶回来一头鱼香肉丝兵兵同看门的老大爷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当然还有乐理老师的口头禅语文老师经常穿反的坎肩生物老师让所有男生想入非非的超短裙。要刻意记住的东西最终从心上无痕的滑过，而一些琐碎平凡的片断却与生共存。如果日子可以从头再过一次，我想我还是会痴痴地写那封信，还是会在离别的时刻让泪汹涌成河。
　　这几天，我常常想起跟父亲犁地的情景。父亲犁完地，把缰绳搭在牛背上，让牛在地头的树荫里歇息。他默默地卷一支烟，深深地吸着，淡淡的烟从他的鼻子里蹭出来，优美地飘散。父亲半眯着眼，很满足的样子。 　　新翻起的土，湿润松软，细腻柔滑，凉丝丝地触摸着我的脚踝。我跑来跑去，捡拾一些茅草根，攒一小把，就坐下来，拿手滤去湿土，茅草根变的洁白洁白的，我塞进嘴里，如同嚼甜美的甘蔗。饶有兴趣地数自己的小脚印，越数越多，老也数不对。找蚯蚓，一条条用树枝穿起来，留着回家喂鸡。小小的心是多么容易快乐。从什么时候开始，快乐成了记忆，成了苦苦营造却不再重现的海市蜃楼？ 　　我现在的工作是随手涂抹一些文字，用红笔在学生的作业本上画一些勾勾叉叉，那些感性的文字和长长短短疏疏密密的线段符号，就像当年我踩在土里的小脚印。写累了，画累了，我靠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睛，我多么希望我的脸上也有父亲那种满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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