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在云南苗寨的一个傍晚
2022-01-11叙事散文阿贝尔
在云南苗寨的一个傍晚武定是一个空蒙,尤其在一个虚弱者的想象里,它的山,它的土坯的苗寨,它九倒十八拐的公路,都是感官和经验无法确认的。我们要去的地方叫下长冲,是一个苗寨,看门牌属于一个叫高桥的镇。寨子分坐在通往元谋的公路两边的山坳里。一路上……
在云南苗寨的一个傍晚
武定是一个空蒙,尤其在一个虚弱者的想象里,它的山,它的土坯的苗寨,它九倒十八拐的公路,都是感官和经验无法确认的。
我们要去的地方叫下长冲,是一个苗寨,看门牌属于一个叫高桥的镇。寨子分坐在通往元谋的公路两边的山坳里。
一路上,车窗外的阳光很好,虽已近秋日,却有着春光的颜色和味道。春的颜色和味道皆为碧绿的稻田和雨后潮湿的空气所渲染。苗寨都很美,尤其从车上远远看去,视觉的美很突出。青山,翠田翠地,刚刚泛滥过的溪流,青山巨大的阴影,被阴影加重的土墙的深棕色和瓦屋顶的黛青色,树林竹林或某一栋土屋顶上绚烂的夕阳。苗寨大都坐落在山坳里,散得很开,散得朴拙、自然和富有韵律,但当中总有一个核心的部分,像一个繁写的汉字的内部。我想,一个苗寨的内部,一定也有一个古汉字内部的深远的气息,虽然那种气息已经有些没落,有些腐臭,有些寂寂寥寥。
汽车开得很快,公路两旁的树木又很茂盛,想完整而清晰地拍下一个苗寨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只有把苗寨保存在大脑里。寨前寨后的那些树木,掩映着层层叠叠的土坯屋,有的已经相当古老,几百年不止。与那些古树对视,感觉获取了一种涵养。
苗寨很美,特别是在一个过客眼里,特别是在一个看惯了水泥世界、对泥土瓦屋的颜色、构图和气味有一种特殊嗜好的过客眼里。当然,他最终要获取的不是视觉的舒服,而是隐藏在视觉背后的“隔世”——滇东北高原上的苗寨真有与世隔绝的意味,清幽,纯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喧嚣,当然也贫穷。可是,一个旅行者是不去注意它的贫穷的;即使注意到了,也不会去关心。一个旅行者注意到的,是苗寨深处与他内心失落了的东西相吻合的部分。比如隔世的清静。
我在下长冲寨注意到的第一个意象不是公路边那个叫明恩堂的著名基督教堂,而是在寨口一棵枯死一半的老树上觅食虫子的鸡。那只鸡没有什么特别,白色羽毛脏兮兮的,只是爬得很高。我仰头看上去像一只鸟。我们那里的鸡早已不上树了,只会呆在地上。我感慨于这里的鸡尚未退化的“鸡性”,它差不多还是陶渊明时代鸣于桑树巅的鸡。
LW在山坡上找到了他要采访的对象(一个很难找到词语描述的老苗民:个矮,眉目慈善,头发稀疏卷曲,有女人相,很能说)。LW跑几百里来挖掘他,并非这个老苗本人身上有什么值得挖掘的宝藏,而是因为他的父亲是一块宝藏。一个民国时候的乡绅、牧师,传播基督教,几十年在武定、禄劝和富民颇有影响,“文革”中被处死。被处死也算不上出彩,他的彩倒出在英国人眼里,英国人把他的像塑在了伦敦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看得出,LW对历史的挖掘还带着激愤,不像是为了还原历史,倒像只是为了证明历史中虚伪与血腥的部分。这虽也是对历史负责的举动,但我更希望他的动机出自人性固有的良知和柔善。这样也才符合基督教的教义。
站在苗寨看对面的苗寨,看公路下的教堂和学校,看远山和田野一点点变成黛色。等到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夜色像暗潮一样涌来。没有狗吠,没有鸡鸣,只有嘤嘤的虫子的叫声。一种莫名的死寂像是从虫子嘴里吐了出来,立即在整个苗寨弥漫开来。在死寂带来的轻度惶恐里,我隐约看见深处的过去,在开始变黑的玉米林背后;那个深处的黑暗超出了夜晚本身,但又是充满足够阳光的,甚至那些阳光看上去要比今天更明媚、更纯净。我不知道,在异乡的黄昏里这样去看一段埋进泥土的历史,算不算一种癔病;如果算,这癔病也一定是历史的一种转嫁。一个人在癔病中被处死被埋葬,又在癔病中被挖掘被塑造,我终究觉得这个人有了双重的悲哀和双重的不安。怎么样活得纯粹,如何死得安宁,我以为是人生最高的哲学。
历史有时候像一袋忘在储存室多年的奶,吸管插进去吸,臭死你。臭奶一样的历史很多,不止边边角角,边角里还偶有清澈,主流往往最浑最臭。站在滇东北苗寨看黄昏,发现自己怎么是一个被历史的浊浪抛在岸上的多余者!我喜欢这样的境遇与身份,一个人在岸上,听着看着奔腾的江河,或坐或站,或追逐着流水跑一段路,最为过激的举动仅仅是把脚伸进卷了枯草落叶的浅水去嬉戏。
厌倦了看所谓的知识精英诱引别人翻历史肠肚,一个人悄然溜进隔壁的一户苗家。缺了三颗牙齿的男主人正站在水龙头下踩衣裳。不知苗人是否真有拿脚洗衣裳的习俗。苗人的布衣很厚,不用担心踩坏。我蹲下来与他拉家常,一点不觉陌生,特别是他的缺牙之笑,就像我们村当年那个唱“拐拐阳来拐拐阳”的老王。老王(他还真是老王)的女人在屋檐下一边摘蘑菇,一边拿余光瞟我。老王穿着汉服,老王的女人和女儿穿着苗服。
说话的时候,我的眼睛老离不开老王家长满青苔的土墙,同时发觉在车上看见的苗寨的美都只一种光学,走近了,只有败破、潮湿、昏暗、霉臭,毫无美感可言。我倒是在这一家人身上发现了美。老王的憨厚,老王女人的娴静,女儿的青春气息。稍微有点萎蔫的红蘑菇衬托了老王女人的美。还有她盘起的粗黑的头发和苗人的白衣黑裙。我邀请她跟我合一个影,她乐意地接受了,倒是她的女儿像是预见了什么,满脸通红地跑了。在千里之外的苗寨与一位苗族妇女合影是一个奇迹,只可惜这个奇迹因为老王按快门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大大地打了一个折扣。有一张照片上留下了老王女儿灿烂的笑脸(一个苗族少女灿烂的笑脸),在我的感觉中,它就是这个贫穷、破败、昏暗的苗家唯一的灯盏。我也知道这个已经辍学在家的灯盏的光亮是极其有限的。
我给几个玩耍的小孩拍了照。你可以用诸多文字去引申他们幼稚的瞳孔里包含的内涵。我自己也颇为感动。但我不这样看,我觉得那仅仅是生命最上游溪水的光泽,并不包括什么理性,且很快就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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