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进入雨中的水

　　这伟大的自然，正凭借从天而降的形式，将阳光和地气裹挟的力量，无声的语言，绵绵不断地表达。两个月以来最有生命力的一场雨，使小城居民感觉到空气终于朝人们期待的方向变化了，热便热罢，再也不会有刺目的太阳了。
　　花园住宅外面，有人闲谈赏雨：好久没见过雨了。这比眼泪更珍贵的雨水，使赏雨平添了作秀的味道。雨在外面，人们也站在我的视线之外，记得七八月以来，从来没有和雨打过照面。在夜里它骤然稀里哗啦片刻，又贼一般溜走，听觉也抓不住了，耳朵里只有楼上这家空调水滴到下面那家铝棚的高亢的奏乐。
　　雨水是一面镜子，照着我苍白的记忆。我陷落在窗前的书桌里久久沉默。雨水在铝棚上敲打出的乐声，混着模糊不清的人声，比乡村瓦屋上骤雨的欢唱更加鲜明，却是少了令人震恐的神秘和野性。花园里的树一动不动，我已经记不得为了这场雨，昨天是如何阴着脸吹了一天的风，这些小树是如何在欢欣和焦灼中等待，此刻我只看见一幅绿地正惬意地缄默着。我想起婆婆说的：下了这场雨，菜才不那么贵了。
　　雨水以浸润的角度进入这个令人烦恼的暑天，也带走了我与水的游戏时光。是那样壮阔的水。每天穿过城市高高的楼房，转眼横亘在我视线中并唯一进入我内心的事物，是这条项链似的围绕着小城的珠光闪闪的无边无涯的江上的水。
　　这场下到了深夜的雨是让人欣喜的。暌违的日子把心情煮沸，现在的出场，就像那些因神往而可亲的事物，在你差不多放弃幻想而并不绝望的时候，悄然出现。先是点点滴滴，是什么在阻隔着一种直抒胸臆的表达？这么久了，总会有一场淋漓的倾泻吧，让那些尘间的生命因为欢乐而复苏，那些因为渴水而营养不良的事物，像昏睡的小姑娘一样在雨水中醒来吧。这滂沱的雨，经过长时间的蓄势，不要再度把人心煎熬，像那些从来没有深入人心的虚情假意的泪水，瞬间即来又倏忽而去。
　　雨水适合聆听，也适于凝视。我仿佛于午后梦见了水。躺着进入回忆，匍匐的姿势，是失眠者的自语。黑暗的视野，感觉全是黑，然而却有天然的分界，有山有水的分界，人正慢慢楔入梦境。深度，是一个人在水里所渴望探求的。深度，无法企及，在梦里我触及不到海子的深。进入海子，如同进入敞开门户的房子，风里正在动感情的麦田……
　　总有人去九寨沟，带回许多我的记忆和一些相片。高山海子的美丽，把人反而衬得粗陋了。那瑰丽的色彩，是雪与新生之树的交融，与秋叶之美的交融。我如一只岸边出水的卵石，当铁锤抡出内炽的火，便失身扑进江河。身体朝上，灵魂朝下。很多人都如此。游泳圈或者救生衣为所有人的水中欢娱护航。人渴望探求水的深度，即使一个永远不会有勇气游过江的人，也会妄想自己站在水中如同中流砥柱，排除一切恐慌。但实际上人的身体总得让救生圈拖住，在江面上跌跌撞撞，当然这只是我这样还没有克服恐惧感的人而言。勇敢的人，把那个圈拖在身后，游过江面，当然他们还是不能说水的深度。他们只是在彼此询问着这条江的深度。在白日梦里，我进入水中，进入海子的水里。高山雪峰似乎闪着寒光，在这样酷热的暑天，也许这样的想象是睡梦形成的前提。然后，我浸入海子。我在远处观望海子，我无法抗拒，便一段段地浸入海子。海子很深，海子没有色彩。这个梦里没有鲜丽的花和奇异的果，我用不着手忙脚乱。梦里的海子托着我，我还是无法进入她的深处。这个海子像一副灵柩。我闭着眼，我的床很安静，在我的梦里它化身为海子了也许。床边重重叠叠的书有如高高的雪峰，雪光照耀我，海子托着我，我的梦前所未有，清凉，洁净，安宁。
　　这个梦似乎带着诗人式的感伤。当雪莱溺死于意大利斯比塞湾时，他的朋友怀着惋惜和崇敬的心情在墓志铭上写道：“他并没有失去什么，不过感受了一次海水的变幻，化成了富丽而珍奇的瑰宝。”他不也是人世间的一枚珍宝么？上升到宇宙，他还可能是一颗恒星。
　　无边的雨，下到无边的夜里，我沉入无边的妄想的水域。我知晓人类的一切野心，也有一个人对于母亲河的万般情愫。我的狂想从江面起步，抵达对岸丘陵梦魂中的少年乐园。家园永在昨夜，永在过去。而江水可是新鲜，在它的夕阳中我挑选过鹅卵石，走过它的堤岸，穿行过它的柳林，这每一个名词所对应的事物都与我生命中最明亮的时刻相关联。如今芦苇一根也不见，只有无垠的水，在堤岸之下默默然，如一只过于肥胖的兽，已经失去了破坏力。潺潺的江水声，那些年的洪水奇观都已经如梦消失，人们从宽敞的滨江路上散步或者驰骋而去，以另一种喧哗代替了流水的声音。
　　当水电站放闸后水面有所下降时，露出那些浸泡在江水里很久的绿色，那些树和草，它们没有被淹死或者被呛住，这让我惊羡。远处也会有线丝一绺的卵石江堤浮出水面。我从那里把自己浸入水中。这需要的是一份果敢，并不是气温把我逼成这样的。当人生不断失去新鲜、活力和趣味时，死亡让我们勇于开拓生活的疆域，当人们活着只希望活得快乐。不断有消息传来，这两个月我们的大江已经挟卷了十几个年轻的生命了，但是别人的死亡体验与我无关，仍然有不少的人执著地与水靠近。死亡是有足够威慑力的，让人害怕也让人神往。只是你没法说出这种感觉，你不可能说你去江上是为了寻死，只可以说是为了体验死亡。虽然我到底没敢把头浸入水中做一次深呼吸，但我感受到了江水的侵入和冲击，温柔与体贴。为水而死，是一种唯美主义。从卵石堆上一点一点浸入水中，正如土一点一点埋到脖子里，如果你非常在意这种新鲜感受，会体验出它给你的压力和窒息感，水而无形，却似对你伸出千万只手，将你诱惑下水，将你包围，包围到脖子上，将你托起，浮起在水面上时我最是惶恐，当两条腿被江水从身后平托起来，我就会因惊恐而大叫，因为感觉头正在直直地倒入水里。
　　　　　　
　　江水的温情，我将铭记。我感到了自然的呼吸、自然的欢欣。我的宽阔的嘉陵江，无边无际的雨水，会让我在无法把握自己的时候，从梦里进入，从回忆中进入，回想起在江水中头正朝下的感受。我或许永远不能热爱游泳，但我永远会热爱莫测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