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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今天是我的生日

2020-09-24抒情散文烟雨飘过
今天是我的生日,忽然想起娘。一九六八年阴历六月初七,娘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每年的这一天就是我的生日,有人说这一天应该叫做“母难日”,可娘在每年的这一天,却总说是最高兴的日子,当然,娘在一年之中要说四次这样的话。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每当各自生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忽然想起娘。
  一九六八年阴历六月初七,娘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每年的这一天就是我的生日,有人说这一天应该叫做“母难日”,可娘在每年的这一天,却总说是最高兴的日子,当然,娘在一年之中要说四次这样的话。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每当各自生日时,娘再忙碌,也不会忘说这句话。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真想听娘再说一句今天是她最高兴的日子,可惜我是真的听不到了,我听不到这句话已经整整十八年。
  生日是我最渴盼的一天,因为这天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节日。小时候,娘总会想方设法让我在这一天与以往的日子有所不同,尽管那时家里穷得叮当响,可娘有一双灵巧的手。我出生的时候天很热,娘总说,俺这孩儿属猴,还算是个有福的,桃没了,苹果梨还没下来,可是地里的野菜还没老呢。于是娘在这一天,总要穿着她那件每年都套在身上的短袖汗衫,头上顶着一块黑得已经看不到本色的毛巾,挎着一只小竹篮,拿着一把小镰刀,去地里转一圈。回来后,娘的小竹篮里便盛满了马齿苋,我肚里的馋虫便因这篮马齿苋蠢蠢欲动。
  娘把马齿苋放在开水锅里焯了,然后拿凉水泡一会儿捞出,用酱油、醋、盐、蒜泥拌一下,然后炼一点黑棉油调了,一大盆香喷喷的菜就饱了全家的口福,当然,娘在这一天对我另眼相待,我知道属于我的在后头。
  全家人吃饭,娘依旧在厨房里忙。娘在拌马齿苋时,总要留下一小撮儿,厨房里当当的刀剁案板声,把我的魂儿都勾了出来,汗喇子立马挂了三尺长。因为我知道,娘把马齿苋剁碎后,会拌上一点过年时才会动的白面,然后加点盐,放上水调成糊。娘调糊时很用力,胖胖的身躯一扭一扭的,像是在跳一支欢乐的舞。糊调好后,娘会在铁锅里放上一点棉油,然后坐在灶窝里,咕哒哒,咕哒哒,拉风箱,我已经猴急地坐不住,跑到厨房里,那风箱声太诱人了。我看到娘把面糊糊一点点摊到锅里,锅里哧啦啦声不断,再加上铁铲子在锅里的哧哧划鸣,我就笑,说像是在唱歌,娘也笑,说哪里是唱歌啊,是你肚子里的馋虫在叫。
  不一会儿,一碗金黄上面挂着黑色斑点的咸食——北方独有的一种风味小吃,便摆在我的面前,这一碗咸食,是我一个人的。
  我十四岁以前过生日,都是吃咸食,但我十五岁的时候,娘却不再做咸食了。那一年我的生日,娘拿出一条用白洋布做成的短裤,给了我,说:“你哥快到娶媳妇的时候了,得给你哥攒钱。咱没进钱的本事,只能刮牙缝儿……俺儿长大了,这么多年,家穷的,连条裤衩都没给俺儿做过,这块白洋布,还是你二奶奶死时给我的孝衣,改了给俺儿做条裤衩,俺儿成汉子了呢,不贪嘴了……”
  哥哥那一年也沾了我的光,娘用剩下的白洋布给哥哥做了一件短袖,哥哥美滋滋地穿在身上,外出打工。娘就天天叨念哥哥会不会把那件新衣服弄脏,脏了会不会自己洗……
  那一年,我就真的长大了,生平第一次没有吃到娘做的咸食,但我依然开心,因为生平第一次穿上了裤衩——我长大了。
  十六岁,我考上师范,而娘似乎再也想不起我的生日,准确地说,是娘想不起来在我生日的时候让我体会一下这一天与往常的不同,最多的,是娘在这一天会恍然大悟:“咦,今天是俺儿的生日呢,该给俺儿做点什么好吃的呢……”娘只是说说,并不真去做。我也不好意思让娘真去做,娘或者老了,或者心里没有我了……我如此想。
  一直到我工作时,娘似乎又想起了我的生日,那一天,娘抱着我哥的儿子她的第一个孙子,看到我,突然问我:“今儿是你的生日呢,想怎么过,吃点啥?”我很惊奇娘怎么会一下子想起这个来,便笑:“娘,要不我去地里拔马齿苋,给我摊咸食吃吧……”我想我那时的目光似乎有些乞求,可是娘却像偷了人家的东西一样,尴尬地笑:“傻儿子,那是你小时候家里没得吃的,没办法我才哄哄你,你现在都是公家人了,再吃那个多没面子,我给你擀面条去,长寿面,俺儿吃了长长寿寿……”说着,抱起孩子,边走边跟孩子叨叨:“你叔叔过生日喽,擀面条去喽,吃长寿面喽……”
  我结婚后,生日已经不用再回娘那里过了,因为妻会记得给我过生日,且每次都很丰盛,可不知为什么,我总想起娘做的马齿苋咸食,还有长寿面,可惜我总想不起来生日时回家去瞧瞧娘,也许娘老了,不会再记起她儿子的生日了吧,我如此慰藉自己。
  我26岁的生日那一天,突然想起要回家瞧瞧老娘。妻说生日上道不好——这是本地风俗习惯,迷信的说法,人生日时不能出门,只能在自己家——我笑,又不是小孩子了,怕什么上道不上道的,再说了,都过了这么多年生日了,想想也没什么意思,想方设法地要回家去瞧,妻拦不住,索性带着孩子和我一起回到老家。
  进门时,我叫了一声娘,娘便颤巍巍走出来接,两手都沾了白面。问娘在干啥,娘说:“不是你生日么?我包饺子呢,没想到你来了,呵呵……”娘笑时张着嘴,嘴里只有一颗牙。进了屋,满屋子韭菜味儿,我说:“娘,六月臭韭菜,怎么调这馅儿呢?”娘连忙停住包饺子,站起来:“哟,我把这茬儿给忘了,菜园子里种着,我寻思别花钱买了,那我快去摘瓜拔葱去,再调点瓜馅儿的……”妻子拦住娘,剜了我一眼:“就你事儿多,娘都调好了,韭菜馅儿的多出味儿……”我也不过顺口一说,有些不好意思:“行,就吃这馅儿的吧,娘调的馅儿一准好吃,我生日还没吃过娘包的饺子呢……”
  娘重新坐下,开心地笑起来:“那是,娘调的馅儿出味儿呢。傻孩子,这几年,咱家日子好过多了,你生日我年年都包饺子,知道你忙,来不了,你要是像今儿个来了,哪年不让你解解馋呢……”娘说时很得意,仿佛在彰显她的包饺子的手艺,或者更是炫耀她的记忆力——她儿子的生日她记得清清楚楚呢。
  饺子煮好,娘亲自端了三碗,放到方桌上,然后摆下香炉,烧了三柱香,又拿了一些草纸在屋里烧起来,当烟灰在屋里盘旋时,娘恭恭敬敬地在椅子上磕了三个头——娘已经无法往地下跪了——娘边磕边念叨:“老天爷爷,保佑我儿平平安安,长长寿寿……”
  我的儿子就笑,笑奶奶那样磕头,还在屋里烧纸。娘也笑:“我的宝贝孙子,别看你爹来不了,我可是年年烧香磕头呢,这可真管用,你看你爹多壮实,无病无灾的,好,好着呢……”
  我却笑不出来。直直地看着娘满头的白发和臃肿的身躯——娘因生我时落下的月子病越来越厉害了——我突然也想拜一拜,把娘扶到椅子上,我生平第一次在方桌前,对着方桌的正中央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我不敢看娘,我怕娘看到我的眼,怕娘说我没出息,这么大了,都当爹的人了,还像小孩子……
  我真正长大成人后,第一次生日时吃到娘亲手包的饺子,可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吃娘亲手包的饺子。马齿苋咸食,长寿面,韭菜馅儿的饺子,最最普通的食物,却时时让我魂牵梦萦……
  今天又是我的生日,忽然想起娘。也许我应该去娘的坟前祭拜一番,告诉娘她的儿子现在很好,日子过得平平安安,可是我却又不敢去,因为一霎那间,我想起,我至今还从未给娘过过一次生日——我不知道娘的生日是哪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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