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清水的歌颂(2007年第一篇)
2022-01-11抒情散文杨献平
清水的歌颂
■杨献平飞扬的尘土就像宿命,清水不过是对肉体的瞬间歌颂。我冬天的手掌和脚掌上积攒了一层厚厚的黑垢。不知从何而来的虱子爬满身体,以我干燥的鲜血把自己养的洁白光亮。直到春节前几天,母亲才烧上一大锅热水,让我和弟弟一起洗。肥皂擦了一……
清水的歌颂
■杨献平
飞扬的尘土就像宿命,清水不过是对肉体的瞬间歌颂。我冬天的手掌和脚掌上积攒了一层厚厚的黑垢。不知从何而来的虱子爬满身体,以我干燥的鲜血把自己养的洁白光亮。直到春节前几天,母亲才烧上一大锅热水,让我和弟弟一起洗。肥皂擦了一遍又一遍,黑水倒了又黑。
如此几次,黑垢还是没有处理干净,卧在皮肤表层,像是一群凝固的羽毛残片。我想,身体上的泥垢来自哪里?像是一些卑劣的幽灵。乡村的水并不缺少,尤其是夏天,每一个时光都是欢快的,村子附近的几座水库成了我们的乐园,赤裸的身体在幽蓝的水面上驰骋,溅起的浪花包含了无数银子的光亮。我们不知羞耻,看到同龄的女孩子,站在宽阔的坝上,弹簧一样大呼小叫,下身还没发育的器官似乎一只怎么也找不到栖落之处的蝴蝶。女孩子们气急,脸颊涨红,捂了脑袋,大骂我们不要脸。
上课后,男女同学相见,女生还是一脸恼怒,嘴巴噘得能栓好几头小毛驴子。我们则若无其事,得胜的将军一样,穿着花裤衩,在满是木刺的杌子上扭动屁股。而秋天之后,这样的好时光就要等到来年了,凉风之中幽蓝的水面看起来温和迷人极了,但水质刺骨,有着刀子的力量。
这似乎是我最初的洗澡活动了。南太行乡村把游泳叫做“玩儿水”,十足的儿化音。一则表示玩水是孩子们的专利,一则带有明显的嬉戏成份。到初中一年纪,这种爱好依然浓烈,每年夏天中午都泡在附近的水库里,只是不敢再赤身裸体毫无顾忌了,腰间多了一条单薄的布片,遮掩了一个欲盖弥彰的世俗观念。再也不对那些偶尔路过的女孩子大呼小叫,有时候还慌乱地把身体埋进水里,让水承担和埋没羞耻。这时候,我也隐约想到:那些女孩子们若是看到我们,一定会想起一些什么的。
至于想到什么,所有的解释和说出都显得多余。十六岁以后,身体的一部分消失了,曾经张扬的蝴蝶变成了不见天日的蚯蚓,懵懂的本能像是一团若隐若现的火焰,悬挂在身体的空中,明明灭灭。那些年冬天,每隔一段时间,我总是自己抱一些柴禾,烧开结冰的水,用硕大的盆子,一遍一遍地清洗自己的身体。昏黄灯光中,肉体是雪白的,娇嫩的,除了一些伤疤之外,就是一块玉了。我忽然觉得,肉体原来如此精巧,成长的基数就是肉体。一生所有的东西都被它携带、制造、张扬和隐藏。
有一天,我从乡文化站拿回一本没人要的《美术》杂志,上面有一副靳尚谊画的女体油画:丰腴、沉静、,到处都是光。还没进家门,母亲和另一个妇女看到了,母亲嗔怪说:小孩子不看正经东西,一把撕掉了。我目瞪口呆,但没有哭闹,仿佛自知理亏似的,转身走开。晚上,躺在一个人的房间,灯光在黑夜失踪,天空的星光从窗玻璃泄露。我又想到了那幅油画,那个安静、满身有光的女人,她的眼睛始终在我眼睛上方看我。
我想到了她的身体,和我同样的位置,那是什么?什么被隐藏,又有什么被张扬?随后的事情可想而知,我第一次扔掉了自己的内裤,压在荒草之中的一块石头下面。现在,它自然是腐烂了,连同我身体第一次溢出物。后来在市里读书,第一次进入公共浴池,那么多人,赤裸着肥硕或者瘦弱的身体,一个个旁若无人,在热气腾腾的水中,洗下灰垢,落在地面上,在泡沫的水中,虫子一样移动,沿着通畅的凹槽,消失不见。
我觉得了丑陋,男人身体的丑,尤其是上了年级和肥胖的,那些肉不是条状的,而是棉花状的。有的竟然让我想起了发霉的馒头和雨天里的树叶。唯一好看和匀称的是我们这些大孩子们,无论怎么瘦弱和肥胖,肌肉都是紧绷的和光滑的,即使私处,也白白净净,似乎一只大的宝石,在躯干环绕的草丛之中,保持着一副不明世事的懵懂姿势。
而他们的不一样,我想一定是什么打败了它们,或者它们自己把自己打败了。我站在自己的位置,面朝墙壁,不去看,仔细擦洗自己的身体。还没有擦干,就跑了出来,穿上衣服的瞬间,我忽然觉得了一种轻松,还有一种逃离的快感和安全感。事后,我还觉得公共浴池的味道是奇异的,充满了一种浓郁本能意味。
或许我错了,但奇怪的是:当我再次进入,面对同样的情景,竟然没有了原先的那些厌恶和惶恐。众多的肉体依然如故,飞溅的水流呈乳白色,连同氤氲不散的潮气,向着一侧的排气孔涌流。我的身体也在其中,同性之间在赤裸中是没有骄傲的。但人总是会想象,由此及彼。比如我,当时就忍不住想:异性的人们是不是也是如此?在赤裸的氛围当中,是否也进行着和男性一样的活动呢?她们会不会感到羞耻,会不会有所掩饰?
还有:她们是怎样洗净自己的身体的呢?会不会像我一样想到我们?答案是简单的,但掺加了许多隐讳而激情的因素。大众浴池是肉体的盛宴,也是清水粉碎灰尘之时。所不同的是:肉体自始至终都是那一具,而灰尘是会转换和改变的,甚至是重复的。谁敢说我们今天洗去的不是前天沾染过的呢?穿上衣服走出大门的时候,我觉得了轻松,身体去除了负累,剩下的就都是自己肉体的了。
有一年暑假,我一个人去往了深山,那里我很熟悉,荒草遍地,中间是巨大的河滩,数百棵核桃树长得茂盛甚至灿烂。山根下的一眼泉水早在我出生之前,就滋润过村里的牛羊、草木和树根。中午,我摘了好大一摞翠绿色的梧桐树叶子,编成篮子形状。脱光衣服,舀清水洗澡。冰凉的泉水在炽烈的阳光下坚硬而坚决,水流似乎刀锋,瞬间穿过沸腾的血肉,直达骨头内部。迅即传来的是一种碎裂的疼感,让我浑身颤抖。
阳光和清水,火焰和刀子,两种境界的混合。身上的泥垢被清水打开,我索性躺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水珠滴落,发出咝咝的响声。我看到了天空,深得像是一口水井,四周的茅草在动物们的摩挲下发出精致或者粗暴的响声。远近无人,赤身站起来,蓦然发现,我自己的身体白得耀眼,流光过后,是一层层的白色皮屑,我仔细抚掉它们,就像雪粒和灰尘,落在红色的石面上。
我觉得了第一次觉得了自己肉体的美,美得过份。白的皮肤上面闪着无数的光,那些光落在附近的草叶和岩石上,落在山峰的眼睛和微风的鼻梁上,又珍珠一样滚下来。那时,我没有想到更多,只是觉得我就是我,一个人在自己肉体呈现的表象中沉醉。我也第一次发现了肉体的某种迷惑性,它是不可思议的,也是不可掠夺的。但会消失和变形,肉体只是属于时间,可以篡改,但不能更换。
很多年后,我一直记得那个情景,要是用相机,我会拍下来。到老的时候再看,我会有什么样的想法?青春的有效期是短暂的,到一九九二年,我再次蜂拥进入大众浴池,那么多的同龄人,将先来的一些人拥挤得草草收场。我们是新战士,一个个木讷而莽撞。这一次,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肉体,它的瘦是可怕的,虽然还很年轻,但皮肤却有些松弛,一抓就是一把骨头。此外,我还发现,男人的肉体也是不尽相同的,除了肥瘦之外,还有器官和部位的离奇和差别。比如,长出身体的那一部分,一个人是这样的,另一个人是那样的,内敛和张扬,萎缩和雄壮,我又一次觉得了迷惑和不可思议。
幸好转瞬就忘。很多次,我忍不住想:与我迥然有异的那些,将来会不会遭到拒绝?会不会被称为畸形?而接受它们的异性又将是什么样子的呢?对此,她们持有什么样的心态?这些想法是糟糕的,我当时使劲避开,努力转换思维,但毫不奏效。我想我是有心理疾病的人了。还有几次,我看到一些不应当的事情,一些人的某处在公共浴池竟然胀大了,昂昂然不可一世。我想他们一定想到了什么。自己也有几次也是这个样子。觉得羞耻,使劲掩饰,但很徒劳。那时候,我确实想到了什么,而在这个场合,我有强烈的罪恶感。这种罪是原始的,我从一开始就以为是不洁的,它在公众场合暴露了我隐蔽的本能和欲望。
这令我不安,肉体成为了一种展示,我极力驱逐的东西是那样的顽强和无耻,它占据了我的肉体,令我感到丑陋。肉体不仅仅是一个承载,还是一个限制,不仅仅是隐藏的巢穴,还是咆哮的洪流。在西北沙漠,最初几年,我尝够了肉体反叛的痛苦滋味,但不能够怪罪于它,而是自己的意志和欲望,本能简直就是一座岩浆汹涌的火山。
几年后,在边城酒泉的宾馆,我第一次觉得了独立沐浴的快乐。一个人的房间,禁锢的身体得到释放,丑陋感和罪恶感荡然不存。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座宫殿,一座天堂。但这些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又回到了多年之前的乡野时代。天地万物之间,唯有一个人和他赤裸的身体,还有细若游丝的触觉和思想意识。在清水之中,自己把自己打湿、擦洗和晾干,微热的水冲过时,我忍不住一阵颤栗。我抱着自己,站在水中,猛烈的水箭穿过皮肉,击打骨头。我甚至可以听到一种悦耳的鸣声。
而当我回到街道,车辆和人流,高空的模糊日光和近前的飞扬尘土,令人沮丧,我光洁的脸颊开始加重,然后是整个身体,一点一点,有一种被凌迟的感觉。我想回到水中,一个人的水,一个人的身体和思想,安静的一隅,美好得可以令人忘掉整个世界。可我必须要出来,离开清水,离开单独的个人,回到汹涌的尘世上来。那段时间,只要出差,进宾馆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早上再洗一次,有几次,睡到半夜,也要起来,站在水中冲洗一会儿。
水制止灰尘,让我最觉得了最真实的自己。很多年里,我的洗澡活动都在大众浴池度过,但从不泡澡,我觉得容纳了很多人身体的水中杀机四伏,除了看不到的敌人之外,还有很多让我不可以接受的他人身体——我不可以与他们同处一片静止的水,哪怕那水再迷人。
有几次夏天回到老家,中午一个人去昔日的水库里玩水,远远就听到孩子们的呼叫声,就像我当年一样,张扬稚嫩粉白的身体,向着与他们同龄的女孩子们炫耀。我穿泳衣,入水,如船击水,身体像是一尾笨拙的鱼,完全没有了少年时代的活泼和优美。更多的是呆滞,缓慢,身不由己和沉闷不乐。我想到赫拉克里特的话: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涉过同一条河流。今天的我已不再是昨天的我了。不免悲伤,看着被孩子们不断溅起浪花的水面,长时间凝神不动。层层涟漪像是即将展开的皱纹,从这里荡开,看不到结束。
乡村的夏夜是安静的,风吹扑火的飞蛾,漫天的黑,是大地的一种沐浴方式。而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是干燥的,无所不在的灰尘清水一样洗劫身体。汗液仿佛酒浆,噗然落地或者打在胸襟。很多人在游泳池内乱溅水花,我只是路过,在栅栏之外,石头一样无动于衷。偶尔看到一些身体年轻、丰腴、苗条的女士,青蛙一样在水中浮动,我不知道众人游泳究竟有什么乐趣,也想不通她们为什么也要混杂于同一片水中。 我想她们是有些炫耀性质的,游泳的乐趣不在于身体的运动,而是一种隐秘身体于众人面前的展示。有一次,偶尔看到日本的男女同浴习俗,丹田有股热气蒸腾而起,无法遏制。我想那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或许比同性的大众浴池更为丰美和快乐一些。后来,我有了这样的经验:一个人专心为一个人清洗身体,且是自己心爱的人,手指划过之后,清水淋漓,皮肤上的曲折水线闪着无数的光。 从第一次,我就武断认为:这是美的,身体纤毫毕现,在水中相互成为展览。妻子怀孕之后,每次洗澡,我都和她在一起,她只需要站着,在清水之中,被我抚遍。怀孕七个月时,到北京的当晚,在羊坊店路单位办事处西边那个房间,我也像从前那样,帮劳顿了三十多个小时的妻子洗澡。看着她凸起的肚腹,又一个人在里面轻微动作,我想他一定听到了清水的声音,感觉到了摩挲的手掌。 这是幸福的,不单是我们两个人,还有妻子身体里的孩子。躺在床上,我对妻子说起奶奶病重时候,父亲为她洗澡的事情。我没有亲见,但也忍不住感动流泪。奶奶是有女儿的,但父亲担当了这个任务。老实木讷的父亲,自己都很少洗澡,我不知道他给奶奶洗澡时想到了什么,但这种行为,我觉得高贵得足以令所有的美德都感到羞涩。父亲清洗的是一具病躯,一个人,自己生命的诞生地,他的一切都来自奶奶的身体,我想父亲要是像我这样想:一定会有一种回到生命最初的美好和新奇感觉。 过完春节,和妻子到邢台市区,在汽车站,看到一个上身赤裸的妇女,于人群之中,晃着两只洁白的乳房,嘴巴不停唱歌。听口音,似乎是附近的清河县或者隆尧县人氏。我和妻子相互看了看,低头走开。到北京当晚,还是在原先那个房间,我再一次与妻子一起洗澡。清水之后,我觉得这就像是一种脱离和逃跑。那一次,我也发现,每个地方的灰尘也是不同的,城市的带了很多油腻,乡村的只是干土;华北像是黄胶泥,沙漠的是粗糙的碎沙子。 很多年来,我一直想:巴丹吉林沙漠频繁的沙尘暴有千万分之一落在了我的身体,那是一种强大的吹袭,无孔不入的黄尘落在皮肤上,也进入了身体内部。洗澡是必须的一门功课,清水冲过身体,也冲过别人的身体。对于一个男性来说,身体不单单是自己的私有财产了。这一点,我时常觉得有一种无可辩驳的神圣感和激越心情。当妻子痛苦万状,儿子出生之后,我看到又一个新鲜的身体,他来自他母亲,像是一个从前的我,微缩的我。 他的身体柔软极了,我像我开始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给他洗澡时,先剪了指甲,手掌轻缓抚过,像是一件艺术品,芬芳的奶香令人心醉。妻子带他洗过几次澡,还去过几次大众浴池,我相信儿子是懵懂的,他看到了,又什么也没看到。四岁的时候,我带儿子洗澡,忽然有一天,他说:爸爸的是大鸡鸡、儿子的是小鸡鸡,妈妈没有鸡鸡。我笑了,再就是害羞。看着一脸稚气的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是身体基本的秘密,我想儿子知道是对的,明确的性别意识和身体差异观念对于他的心理健康有益。至少不会再像我当年那样,对这些保持了高度的神秘感,也以为这是不洁的。晚上,他脱光了衣服睡觉,我总是喜欢抱着他,抚摩他的身体,据说这样使得孩子性情温和,心生慈爱。有时候喜欢抱着裸体的儿子,放在胸脯或者肩上,他呵呵大笑不止,我也觉得他的柔绵的身体对我的一种抚摩。我也常常想到:我小时,父亲也是这样抱我的,坐在父亲的肩头,紧贴血缘和根脉,接近更高的空间和事物。 忽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的身体粗糙起来,也有些臃肿,尤其腰间,肉堆涌起来。身体多像一个疆场啊,我觉得沮丧,腹部也有了些许的皱纹,也变黑了,但还没有松弛。与儿子的相比,简直就是两种动物。打开的清水奔泻不息,身体不停变换角度,手掌抚过之后,有一些断断续续的阻力。有几次,我看着清水从身体流下,就像眼泪,更像干土表面上的细水。我年少时候的疤痕不多,但阻断了水流,曲折的水就像一把刷子,接连不断洗掉世俗尘土,落在坚硬的瓷砖上,再流向幽深黑暗的下水道。 我想我的身体一点点被带走了,在水中,跟随灰尘,成为新的灰尘。有一年夏天,再次回到老家,又去了旧年的水库,但大都干涸了,乱石堆满。闷热的晚上,寻了一面池塘,在黑夜之中,脱光衣服洗澡,萤火虫漫天飞舞,天空幽深。清水敷上身体,我打了一个激灵,然后是温热的冲刷。从山里流出来的清水,它们在歌颂我的身体。我感到幸福,忍不住笑,小声唱歌,还想少小时候那样,赤身裸体站在大地的一面水中,只是,除了繁星、萤火虫和村庄的零落灯火,四周黑暗,一个人和他的身体,在水中,像是一块石头,也像一朵泡沫或者涟漪。
乡村的夏夜是安静的,风吹扑火的飞蛾,漫天的黑,是大地的一种沐浴方式。而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是干燥的,无所不在的灰尘清水一样洗劫身体。汗液仿佛酒浆,噗然落地或者打在胸襟。很多人在游泳池内乱溅水花,我只是路过,在栅栏之外,石头一样无动于衷。偶尔看到一些身体年轻、丰腴、苗条的女士,青蛙一样在水中浮动,我不知道众人游泳究竟有什么乐趣,也想不通她们为什么也要混杂于同一片水中。 我想她们是有些炫耀性质的,游泳的乐趣不在于身体的运动,而是一种隐秘身体于众人面前的展示。有一次,偶尔看到日本的男女同浴习俗,丹田有股热气蒸腾而起,无法遏制。我想那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或许比同性的大众浴池更为丰美和快乐一些。后来,我有了这样的经验:一个人专心为一个人清洗身体,且是自己心爱的人,手指划过之后,清水淋漓,皮肤上的曲折水线闪着无数的光。 从第一次,我就武断认为:这是美的,身体纤毫毕现,在水中相互成为展览。妻子怀孕之后,每次洗澡,我都和她在一起,她只需要站着,在清水之中,被我抚遍。怀孕七个月时,到北京的当晚,在羊坊店路单位办事处西边那个房间,我也像从前那样,帮劳顿了三十多个小时的妻子洗澡。看着她凸起的肚腹,又一个人在里面轻微动作,我想他一定听到了清水的声音,感觉到了摩挲的手掌。 这是幸福的,不单是我们两个人,还有妻子身体里的孩子。躺在床上,我对妻子说起奶奶病重时候,父亲为她洗澡的事情。我没有亲见,但也忍不住感动流泪。奶奶是有女儿的,但父亲担当了这个任务。老实木讷的父亲,自己都很少洗澡,我不知道他给奶奶洗澡时想到了什么,但这种行为,我觉得高贵得足以令所有的美德都感到羞涩。父亲清洗的是一具病躯,一个人,自己生命的诞生地,他的一切都来自奶奶的身体,我想父亲要是像我这样想:一定会有一种回到生命最初的美好和新奇感觉。 过完春节,和妻子到邢台市区,在汽车站,看到一个上身赤裸的妇女,于人群之中,晃着两只洁白的乳房,嘴巴不停唱歌。听口音,似乎是附近的清河县或者隆尧县人氏。我和妻子相互看了看,低头走开。到北京当晚,还是在原先那个房间,我再一次与妻子一起洗澡。清水之后,我觉得这就像是一种脱离和逃跑。那一次,我也发现,每个地方的灰尘也是不同的,城市的带了很多油腻,乡村的只是干土;华北像是黄胶泥,沙漠的是粗糙的碎沙子。 很多年来,我一直想:巴丹吉林沙漠频繁的沙尘暴有千万分之一落在了我的身体,那是一种强大的吹袭,无孔不入的黄尘落在皮肤上,也进入了身体内部。洗澡是必须的一门功课,清水冲过身体,也冲过别人的身体。对于一个男性来说,身体不单单是自己的私有财产了。这一点,我时常觉得有一种无可辩驳的神圣感和激越心情。当妻子痛苦万状,儿子出生之后,我看到又一个新鲜的身体,他来自他母亲,像是一个从前的我,微缩的我。 他的身体柔软极了,我像我开始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给他洗澡时,先剪了指甲,手掌轻缓抚过,像是一件艺术品,芬芳的奶香令人心醉。妻子带他洗过几次澡,还去过几次大众浴池,我相信儿子是懵懂的,他看到了,又什么也没看到。四岁的时候,我带儿子洗澡,忽然有一天,他说:爸爸的是大鸡鸡、儿子的是小鸡鸡,妈妈没有鸡鸡。我笑了,再就是害羞。看着一脸稚气的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是身体基本的秘密,我想儿子知道是对的,明确的性别意识和身体差异观念对于他的心理健康有益。至少不会再像我当年那样,对这些保持了高度的神秘感,也以为这是不洁的。晚上,他脱光了衣服睡觉,我总是喜欢抱着他,抚摩他的身体,据说这样使得孩子性情温和,心生慈爱。有时候喜欢抱着裸体的儿子,放在胸脯或者肩上,他呵呵大笑不止,我也觉得他的柔绵的身体对我的一种抚摩。我也常常想到:我小时,父亲也是这样抱我的,坐在父亲的肩头,紧贴血缘和根脉,接近更高的空间和事物。 忽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的身体粗糙起来,也有些臃肿,尤其腰间,肉堆涌起来。身体多像一个疆场啊,我觉得沮丧,腹部也有了些许的皱纹,也变黑了,但还没有松弛。与儿子的相比,简直就是两种动物。打开的清水奔泻不息,身体不停变换角度,手掌抚过之后,有一些断断续续的阻力。有几次,我看着清水从身体流下,就像眼泪,更像干土表面上的细水。我年少时候的疤痕不多,但阻断了水流,曲折的水就像一把刷子,接连不断洗掉世俗尘土,落在坚硬的瓷砖上,再流向幽深黑暗的下水道。 我想我的身体一点点被带走了,在水中,跟随灰尘,成为新的灰尘。有一年夏天,再次回到老家,又去了旧年的水库,但大都干涸了,乱石堆满。闷热的晚上,寻了一面池塘,在黑夜之中,脱光衣服洗澡,萤火虫漫天飞舞,天空幽深。清水敷上身体,我打了一个激灵,然后是温热的冲刷。从山里流出来的清水,它们在歌颂我的身体。我感到幸福,忍不住笑,小声唱歌,还想少小时候那样,赤身裸体站在大地的一面水中,只是,除了繁星、萤火虫和村庄的零落灯火,四周黑暗,一个人和他的身体,在水中,像是一块石头,也像一朵泡沫或者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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