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永远的唢呐声
2022-01-11叙事散文茌山石
在我们鲁西,逢有婚丧嫁娶贺寿开业,便会雇上一班或几班民间鼓乐班子,多半是几个人或十几个人临时组合的小艺术团队,以吹拉弹唱为主,间或搞点其它逗乐的杂耍。唱不外乎流行歌曲或戏文,而吹除了古笙外,主要的就是唢呐了。民间艺人们吹唢呐的方式与效果,在……
在我们鲁西,逢有婚丧嫁娶贺寿开业,便会雇上一班或几班民间鼓乐班子,多半是几个人或十几个人临时组合的小艺术团队,以吹拉弹唱为主,间或搞点其它逗乐的杂耍。唱不外乎流行歌曲或戏文,而吹除了古笙外,主要的就是唢呐了。
民间艺人们吹唢呐的方式与效果,在电视上是很难看到的。吹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单吹,有和吹,有的人能独自同时齐吹两把或多把唢呐,不但用嘴巴吹,还能用两个鼻孔吹,最精彩的是气沉丹田发功后用眼角吹,那才真叫技压群芳高蹈超绝呢!还有的嘴里含着点着了的烟头吹,边吹边让青烟自唢呐孔中一缕一缕地冒出来,犹似吞云吐雾,实乃叹为观止。
而在我们鲁西乡下,绝大多数情况是丧事请鼓乐班子的最多,特别是上了年岁的人去世,常被人们称之为喜丧,即便家庭条件差些的,也会花钱请班子,条件好的还有请两起或多起的。特别是请了两起或多起班子的,相互拉开阵势,各自施展出最招徕人的看家绝活,观人群相互攒动,听掌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既然是喜丧了,就要弄出个喜庆效果,有时节目的精彩程度竟让路过的孝子贤孙们也驻足观望。而节目中最具轰动效应能靠声情并茂感染观众的莫过于唢呐了。
至于唢呐曲目,有《百鸟朝凤》、《扬鞭催马》等传统段子,更有对流行歌曲的模仿,似口技,怎么听怎么像是有歌星在那里唱,可却又只闻唢呐声,不见唱歌人,惟妙惟肖,美奂绝伦。每逢这时,艺人们往往边吹边表演,在人群前搞一些滑稽动作,掌声、喝彩声便一浪高过一浪。最属孩子们兴奋,挤在最前边,手舞足蹈地欢喜个不停,就连那些农村老头老太太也是笑逐颜开,躲在人群的后边,即便踮起脚也看不到里面的艺人,甚而耳朵也不好使唤,但他们犹似在靠一种心领神会欣赏着什么,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微笑的光芒。
还在我十多岁的时候,每逢有鼓乐班子来了我都要挤到最前边,而在我身后的人群里,也必会有我父亲的堂弟斌叔。我想那时的斌叔一定和我一样特别喜欢听那唢呐声,觉得那个像小喇叭似的乐器是很神秘而又神奇的,因为长我十几岁的斌叔不但每回都是孩子般发烧的唢呐迷,而且他还常常在他人的鼓动和簇拥下,走到前边也学着艺人的样子尽情地吹一曲。说实在的,斌叔吹唢呐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老断音跑调,时高时低的,不过,越是这样,越引来众人鼓破天的喝彩,大家都觉得斌叔的表演更令人逗笑至极。
至于斌叔什么时候学会的吹唢呐我说不上来,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印象最深的是常见他在村东一个废弃的坑塘里自个吹唢呐玩,现在想那应该算是他习练唢呐技艺吧。那时,每逢远远近近听到唢呐的音韵,我便会放下一切事情跑向那里,学着斌叔的样子蹲在坑塘中凹陷背风的地方,异常兴奋地看他吹唢呐,有时也会有其他小伙伴跑来一同颇有兴趣地观看。有了观众,斌叔吹唢呐的兴致便高涨起来,他会的曲目不多,就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同一曲目。不知怎的,印象中斌叔吹出的调子总是低沉哀怨的,很少有欢快激昂的,特别是知道斌叔吹唢呐并观看斌叔吹唢呐的日子正是一片肃杀荒凉的秋后,往往是在秋风萧瑟之时,斌叔和我一样过早地穿上了唯一的那件多年不变的黑棉袄,蹲在连棵生长过杂草痕迹也没有的土坑里,虽然当时听他吹奏那凄婉悲悯的曲子时并不感到伤感,只觉得好听好玩,可后来的日子,越回味越觉得那声调太压抑、太凄迷,也太令人心情抑郁难以自持了。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那年隆冬之时的一个午后,还是在那个地皮都让斌叔坐平滑了的地方,当时就我俩,他自管或断或续地吹他的唢呐,我一定是毕恭毕敬地欣赏般地面对着斌叔一言不发。当时天阴沉沉的,空气也像变成了和泥土一样晦黄的颜色,我和斌叔的黑棉袄醒目得令人惊颤,还有斌叔那管小巧而泛着暗淡铜质的乌亮的唢呐,相互形成一种和谐而又错愕的对比、烘托、映衬、渲染,再加上斌叔那渐次成熟而变得舒缓明丽的唢呐声,犹似一幅苍凉悲壮的冬日即景图,又似一曲幽怨悲鸣的冬日挽歌,想来总让人黯然神伤。而就是在那样的一个下午,却迎来了此冬的第一场久违的大雪。在雪片飞舞中听斌叔的唢呐声那才叫享受呢,飘然落下的每一片小精灵,简直就是赶来为斌叔的唢呐声伴舞的小天使,一个个活波可爱,再听斌叔吹出的那些凄迷的声调就觉得特别的美丽了,好像感觉不到了丝毫的悲伤,虽然那些融化在我和斌叔脸颊上的雪花像泪水一样彰显着什么,因为那时那刻我和斌叔一定是全都忘却了时空的存在,各自全身心地投入进了一种难得的心领神会之中。
我不知我和斌叔是何时离开那片孤寂的坑塘的,但一定是在村庄和田野都笼罩在皑皑白雪的世界之时,我和斌叔才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离去的。真感激那场大雪,让我和斌叔有了一次别样的唢呐相聚,而且是一种刻骨铭心撼人心魄的相知相伴,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共鸣与契合,如若没有亲身体验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感知得到的。可我又时常痛恨那场大雪,痛恨它像一个信使一样送来一场厄难的消息,痛恨它像鲁西送葬故人时撒向漫天的那些冥币,更痛恨它的到来冷凝了乡间那些本来就狭窄坑洼不平的道路。因为就在雪后的第二天,刚学会骑摩托车的斌叔出外办事,在那经过一夜雪凝冰滑的路上,简直是在毫无提防的转瞬之间就永远地失去了他刚满三十三岁的生命。
斌叔走了,走了的斌叔也带走了他那支乌亮的唢呐,没有人懂得他为什么那么爱吹唢呐,更没有人知道为何斌叔的唢呐吹出的总是那些低沉哀伤的曲调,莫非他在为自己的将逝亲自吹响送葬的哀曲?还是他有什么说不出的满腹心事?这些恐怕都是永远的迷了,因为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以为当初感受过斌叔心音的我,仍然什么也明晰不了。但有一件事是让斌叔欣慰的,那也许是斌叔唯一留给我的启示,因为斌叔走后,他的黑棉袄,他的落满白雪的黑棉袄,以及那支神秘的唢呐,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脑际,耳畔时常传来斌叔吹奏出的那些凄厉哀鸣的唢呐声,悠远绵长,愈久弥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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