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牛车穿越村庄
2022-01-11叙事散文闫文志
文/闫文志在不分昼夜的往返于田畴和晒场,在很久很久连续的疲惫后,父亲的秋收冬藏终于要宣告结束了。父亲在一个暖意融融的下午赶着牛车,顺着村里的大街向西行驶。他要去办一件事,然后再办一件事。他戴着一顶落满灰尘浸染着汗渍的旧棉青灰布帽,坐在不断轻……
文/闫文志
在不分昼夜的往返于田畴和晒场,在很久很久连续的疲惫后,父亲的秋收冬藏终于要宣告结束了。父亲在一个暖意融融的下午赶着牛车,顺着村里的大街向西行驶。他要去办一件事,然后再办一件事。他戴着一顶落满灰尘浸染着汗渍的旧棉青灰布帽,坐在不断轻微颠簸的地排车的驾辕的位置,面对大街的左侧,双腿懒散的垂落着。老黄牛走的很慢,也很沉稳,他的双腿就有时候不由自主地发生一些平行于车体的摇摆,因为不是自己使出的力气,而是牛车越过一道或接下来的数道从人家院落延伸出来的浅浅水沟而获得的颠动的惯性的牵动,他就很得意于自己的这种不费劲的腿的荡漾,这就象在别人的猛然助推下的荡秋千,自己的身体一直摇着晃着,而自己并不再用力,只是踏着这渐渐缓慢下来的节奏在刻意地享受着就是了,把这个过程的每一个起承转合的细节都慢悠悠品味,直到过程在最后一个刻度划上句号,而心里还在余韵袅袅,舍不得这支歌的收尾。尾是收了,心底的整个四平八稳的感觉却还在生长,生出蜿蜒的根须,把整体的舒适再次放大,放大,整个感觉徐徐萦绕在头脑里,要到了绕梁不绝的境界了。父亲不愿意盘腿坐在车上,那样就是很窝憋,蜷缩的,显得一个人没有一股朝气,象是低三下四的模样,甚至于,就是没有了骨气的。他宁愿把腿下坠着。
煦暖的金黄日光栖满父亲的额头,他的出土文物似的布帽的帽檐遮挡了一部分光线,眼睛就笼罩在一片月牙形的阴影里,但是这不足以把已经在帽子表面聚集的阳光的热量和光线的灼度丝毫减弱,所以父亲还是微微地习惯性地眯缝起了眼睛。他的脸上的汗毛和胡茬开始变得有些晶莹,竟使得他的脸上显示了星星点点浮动的银亮,这在某种程度上和他的露出帽圈的黑发中的那些已经银灰的某些头发有着本质的不同,但是此时,他们共同装扮着父亲本来黧黑的面部,面部的黑色却是微细地变得红润了,父亲不觉得这种皮肤颜色的似乎瞬间的变迁,他抬起头,打量着大街两旁人家的院墙外面摆放的成排成队的谷秆,玉米秸,烟草秆,高粱秆,或者是从场里运回来的已经脱完粒的稻草,花生秧,地瓜秧,荞麦秧,他的眼睛又睁大了,这时候,他真的是红光满面,他甚至听到了某些蜜蜂还在没有干枯的烟草秆上的粉红的花朵间飞舞,一些烟草种子还是青绿的,另一些已经成为真正的褐色了,那些还没有擗下来的烟叶却是纯净的黄色,闪烁着颗粒细微的光泽,散发出幽香,浓烈的,带着呛意的香,一股风打着旋儿席卷过来了,父亲嗅到了这股清新的香,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把一只正在烟棵上啄青虫的公鸡吓了一跳,咯咯着展翅冲向街道中央了。父亲一边也巡视着那些玉米秆谷子秆高粱秆,他们茁壮或者纤弱或者苗条修长,都醉醉的挺立着,从田野里挪移了躯体,在这里久久地准备安享一个马上要到的严冬了,父亲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有一股长长暖暖的潜流在游动了,父亲说不清楚这是什么,但是他感觉到了,他不想了以后,他去冥思别的什么了,这股暗流还是在潺潺地淌,他看到一直在边走边反刍的老黄牛走的有点斜了,他扯了扯缰绳,大声说,驾,驾,他转移了注意力,他才不去探求他的心里究竟在潺湲什么了。
黄牛边走边倒沫,说明这家伙真是忙到了尽头,该轻松轻松了。她是一只母牛,这一整个的秋天,大大小小的庄稼的托运,沉重的犁地,播种时候的向干旱麦地运水浇灌,繁杂的这些令人都头晕眼花的大小事务,都是由她老黄牛来坚持完成的,她耕地的时候,她在大雨如注的路上行走的时候,她都是热汗淋漓,气喘吁吁,哪里有工夫来反刍啊,就是有点片刻的歇息,她也舍不得做别的了,她闭了眼睛休息。那些忙碌的日子,只有蛐蛐和蟋蟀鸣叫的寂静的夜晚,才是她睡意朦胧的充分享受咀嚼的时刻。她的毛色很脏了,蓬乱着,或者打着旋儿,粘着许多草屑和泥土,腿上和一只蹄子上还有些干牛屎呢,有些地方,象脖颈,肷窝,两条后腿,都有些脱毛,露出了红色的皮肉。现在,那些紧张要命的时刻都烟消云散了,她闲散下来,就开始有盈余的时间充分咀嚼吞咽下去的食物了。黄牛的角是灰荧荧的,两个都是向里弯的,缰绳已绾在了两只青牛角上,现在的驾驭不用缰绳,而是一根长长的棉细绳,长到可以远远的牵在父亲的手里,绳子的根部就扎在两只牛角上,从牛角往后,朝向父亲的手里延伸的时候,一错落,绳子拐了一个弯,松松地然而又是牢靠地捆住了牛的左耳朵,才最后到了父亲手中,父亲只要一顿绳子,牛耳朵就被牵制了,就会疼痛,牛就会听父亲的指挥。车子要拐弯,父亲向右顿绳子,牛就知道是右拐了,反之亦然。父亲其实不会下重手去扯那绳子,除非黄牛不听话。黄牛的耳朵经过天长日久的与绳子的摩擦,就在耳根那里磨出了老茧,形成了一个凹陷的圆环,圆环的整体上是磨损掉了牛毛,绳动的时候,疼痛更加敏感,信号更加切实,牛是怕了吧,往往轻轻一挫绳,她就心领神会了。父亲常常在耕地歇息的空隙拉着鞭子查看那圆环的磨损程度。往往是谁家把牛借去耕地,回来的时候,耳朵是出血的,父亲就气愤地说,王二麻子你狠啊,你使牛不知心疼,看我下次还借给你用。去村里的卫生室买了消炎粉撒在牛耳朵的伤口处,说,俺的牛很听俺的,你们伤她,那是你们驴脾气上来了,不懂门道呢。这个秋天的时候,父亲已经不再把牛借给别人使唤了,因为黄牛怀孕了。根据日期推算,到了开春的时候或者是初夏,黄牛是要生的,那怎么能让她受别人不知轻重的摆摆呢。要是那样做,才是傻子呢。
牛车的轮子搓得路面沙沙作响,路面在村子里的部分都是疙疙瘩瘩的,或者是镶嵌着一列列不规则的小石子,石子在一个秋天里并不是清闲的,它和人一样的忙碌,它日夜承受着人的鞋底的磨砺,或者最厉害的就是,每天都有那么多的拖拉机或牛车或者马车的车轮轮番碾压,这龇牙咧嘴的小小石子们都已是浑身亮光,外表裹着一层橡胶的色泽,乌黑黑,一眼扫去,分明是一路煤块了。或者是,路面经过了一场泥泞,泥泞还在的时候,人们的车和脚步是不会歇息的,就不知不觉中踩出了一行行的湿漉漉的凸起,后来阳光来了,半天时间就把水分掠走,剩下的就是这些和石头一样的坚硬的泥疤。父亲后来觉得有点困了,眯了一会眼睛,感受着路面细小的或迟钝的或锋利的颠簸,摇晃。后来这样的轻松的摇动好象消失了,父亲睁开酸涩的眼睛,看到了牛车已经驶出了村子,攀爬了一个缓坡,蓦然进入了微微起伏的田野了。伸向村西开阔田野的路面开始宽绰,也少了许多石子的阻挠。这条路是沙土路,火红或金黄的沙粒平铺着,平展展地延宕开去,有一些向前的微抬,一路走的,是上升,这种趋势其实不是很明显,但是分明这村西的广袤的地块是鲁南的丘陵的一部分,所以地势是有选择的倾斜的,西向就是高了,也许一块地儿的内部还有另外方向的反倾斜,但是总体的阵势是目前的真理,几乎不容置疑了。父亲担心的是往地里运粪或运化肥或者什么其他的从家里往地里搬运的负重的时候,牛或者人在这样上升的路面总要费劲多多,但是这样也有另一个好处,就是把收获的沉重的庄稼从地里托运到村里的场院的时候,走的就是下坡,就是顺境,人倒不必说,倒是牛车,在下一个长长的大坡的间儿,惯性是巨大的,那牛就会撒了蹄子要跑动了,不跑的话,车上的高高垛起的花生秧或者小山似的玉米秸很重,就要无形中发生了强迫的助推,不跑是办不到的。跑起来,那真叫舒坦啊。
在那些流淌一路的斑斓的沙粒的陪伴下,父亲的牛车远远撇开了村庄,深入到了阳光和轻微的雾气笼罩下的田野的腹地。上到了地势最高点,路的尽头来临了,接着是一个下坡,下坡后不多远,就是收获后的地瓜地花生地玉米地。那些打算来年夏天要收成的人家,早已把秋茬地耕作了,种上了麦子,麦苗都已经有一寸高,成垄成行的碧绿着,在微风的吹拂下,麦苗的身体瑟缩了些,阳光补充的能量,又让它们挺拔了一股舒适和温暖。这样的麦地在这不能浇灌的旱田毕竟是少数的,大部分的地块是闲歇下来的状态,它们要经过一个冬天的养精蓄锐,来年用作春耕的爆发。
父亲站在自己的一块半亩地里,他来收拾这块地瓜地里最后剩余的半车晾晒完毕的地瓜秧,这些干燥的秸秆,被扯掉的时候,大多数还是新鲜的碧绿着的,所以水分蒸发后,它们仍然不显得老气,牛就很爱吃,用粉碎机磨成齑粉,也是家猪馨香可口的饲料。父亲卸下牛,让她在旁边的干涸的水沟畔吃草,他搭好车甲和担棒,开始装车。尘土和草屑浮游着,细细碎碎,那些碎的红薯叶形态象烟末儿,叶脉的部分粘连的一绺一绺的又象烟丝,它们和轻细的尘土一起抵达父亲的鼻腔,父亲闻到了香喷喷的烟味。他的腰里是别了烟荷包的,此时他却想抽一锅红薯叶了。他把所有的红薯秧都一抱一抱码放在牛车上,整理好次序,不能乱摆,以免中途车子颠动后散包。父亲用四条绳子紧紧勒住红薯秧,他的脸上渗出了汗水,父亲觉得燥热,把灰蓝色棉袄的衣襟敞开了,他的黑色猪皮荷包和玉石嘴铜烟锅的烟袋露出来。他最后终于盘腿坐下来,歇息几分钟,他还有一项任务要完成,但是不是太忙,不用很急,他于是就坐下来抽一袋烟。他挑拣了一捧香味足的干燥红薯叶,褐色的,油绿的,摊在手心,揉散了,拿来烟锅填满,美美地吸起来。把这袋烟吸完,父亲觉得脚底硌得慌,他伸手把两只千层底的布鞋脱下来,在牛车把上摔打了数下,然后倒出来一些小石头和许多泥土,草叶,他重新穿上鞋子,他的脚步轻盈了许多。父亲仰头看看天边,日头已经斜下去一截,他走到正在咀嚼着连片衰草的黄牛身边,拾起拉在地面的缰绳说,还有事要做呢,你已经吃得差不多饱了,回去你还要吃的,晚上再给你些黄豆,这样乱吃是会吃坏肚子的,你不是一个啦,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他把车套好,吆喝一声,黄牛睒睒清澈的眸子,冲着远方叫了一声,就撒蹄前行了。父亲眺望着不远处黛青色的忠义山,山上有一片他承包的山场。山麓的黄草和各类杂草呈现出深深的赭石色,温润的色彩铺满了山场,缠绕在苍莽的树林间,时隐时现。父亲顺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到达他的山场的时候,他看到自己前几天割倒的黄草都已经晒干,他找一根树枝随便拨了拨成片倒下的黄草,立时惊飞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蚂蚱和灵活的飞虫,甚至有一只野兔就欻地一声象炮弹一样射了出去,父亲没有准备,吓了一个趔趄。看山的老吕头正坐在他的草棚门口的石台上吸纸烟,他旁边是一个建在一个大石槽中的荷花池,现在的荷叶荷花已经败落,但是池边石壁上还点缀着斑斑点点的青苔。几只鸡在他的脚边啄食。一大群麻雀在附近的树枝间跳跃。父亲过去和老吕头坐了一会儿。老吕头扔给他一根纸烟,父亲说,我还是吸我的旱烟,够味。前几天,老吕头翻新旧棚,替换出来一套旧木材,扔在那里供鸡飞狗跳的,那天父亲割草割的热了,去老吕头这里寻水喝。老吕头听父亲说要搭个地屋的,就说,这些木头放在这里也是烂朽了,你弄回去用吧。父亲正在发愁要不要赶集去买呢,就说这样太好了,省了我很多麻烦。
父亲磕掉烟灰,看到一只黑色的山鸡拖着长长的翎毛在他的山场里时走时停,就说,我的那块花生地一定漏掉了很多花生,这些小生灵怪得很呢,能目测出哪里有它们想要的吃食。他随手握了一块小石头,向山鸡扔去,那个古怪的家伙还没有等石头飞翔就咯咯叫着逃跑了。老吕头就说,那是山精呢。老吕头的草棚只有一条窄仄的羊肠小道通达,不便于牛车接近,父亲就起身把那些旧木材转运到他的山场地块里。这些木头并不是很沉重,但是很显然还是好材料。父亲把它们都挪移完毕,就跪在地里开始捆扎黄草。这里的黄草长势很旺,其高度能到父亲的胸脯了,父亲一铺一铺收拾着,把它们捆绑成数量众多的黄草个子。父亲把黄草和木材全部装上牛车,和原来的红薯秧一起,车上就起了一座山了。老吕头帮助父亲重新加了绳索,父亲最后又用一道褐色的粗牛皮绳给车打了摽,老吕头说,很结实了,晃也没有关系了。父亲背着手在开阔的地块里转了几个来回,用脚踩踏着松暄的泥土,这里早些时候已经被拾荒人用铁镢镰翻动了无数遍了,但是父亲还是很容易地捡到几粒遗落的花生,一边剥开,咀嚼着花生米说,还很鲜呢。他又观看了一阵这广袤丰饶的山场,山顶山腰的马尾松林,柏树林,槐树林,漫天飞舞的鸟雀,聆听着大地的回声,天籁的寂静,感受着阳光最后的照耀。不久,倦鸟归林了,他也要回去了。老吕头说,我闺女明天就回来替我看守这里,我明早一起来就去你那里吧。父亲说,好啊,明天可能要降温了,我们明天就会把它苫好的。
第二天,天刚刚亮,父亲就起床,他带上了镢头,铁锨,洋镐,来到了生产队废弃下来的院子里。这是一个面积较大的空落的院子,中间是大片的空闲地,现在胡乱堆着一些用来垫猪圈的土堆,以及一处铁锅台,它是原来集体的时代,队里杀猪或牛的时候用来烧开水的,铁锅早已经不知道身居何处了,泥制的锅框和烟囱还在,里外都陈列了烟熏火燎和油渍迸溅的厚重痕迹,可以想象当时肉香荡漾满院的情景和人们聚集在一起分肉的热闹场面。或者还有一块两块的大青石,一两个青灰或灰白的大碌碡,无声地蹲在那里,接受雨水和风的抚摸,流落时代的一腔兴奋或者无奈。空地的周围就是一排排的草房了,原先,它们的用途是会议室,农具室,种子室,仓库,牛栏,民兵活动室,夜晚值班室,油坊,拖拉机室,恒温地瓜窖,猪圈。现在,岁月已经沉淀了厚厚往事,房顶的苫草已接近腐烂或者已经腐烂,有的房间的椽子在雨水的冲刷下已经折断,下雨天,这样的房间就漏雨,有的窗户已经歪斜,或门的户枢已蠹,破损不堪,而所有的贮藏物都已不在,现在的使用价值,仅仅在于有的人家家里没有空闲的场子,就把自家的牛牵了拴在里面,但是都小心了这屋子会不会倒塌,把自家的牛砸伤了。所以在白天,院子里常见的就是一头头在太阳下静立或默卧的耕牛。在一些草房的附近,也或者生长着几株高大的皂荚树,榆树,或者槐树,榆树是最不幸的,丑陋的形体本是天生,就很是矮了一头,没了面子,偏偏树体常常招来了啄木虫,把树干钻得千疮百孔,黏液横流,木屑飘扬,蜘蛛也来凑热闹,把树头当作练兵场,捕食根据地,常常在夏天,榆树就几乎被迫停止了生长的节拍,而暗灰着脸色,象是经历了夏季中的寒冬,叶子要么被虫子蚕食,要么锈迹斑斑,真是枝上榆叶吹又少,全然是喑哑的受气包了。那些土堆,也成为了附近人家的鸡鸭的道场,鸡们是常在新鲜的细土上作画一幅幅的竹子的,而鸭子在土里寻觅不到食物后,就转到院子东南角的一个汪里去了,扎一个猛子,打捞一些陈旧往事或者一些小鱼,小虾,而后追逐嬉闹,听取鸭声一片。现在水冷了,或者快要结冰了,水里的鱼都已经下沉,鸭子们就哆嗦着身体,懒洋洋地卧在岸边,沉寂了许多。风吹水皱,或者夜阑风静縠纹平,院子里更寂静了。
这个落寞的院子因为父亲的到来会渐渐生动起来吗。父亲的黄牛在这院子里是占了一间房的,父亲的地屋也就择址于这院子中央的空地上。这大约是5米X4米的一个长方形,在向南的一侧长边,有一个向外延伸的凹槽,这是留作地屋供人上下的出口。这个长方形的四个角楔了长木钉,挂了四条线后,基础就算定下了,一个蓝图就算打了草稿,接下来,就是从地面向下挖掘,一直挖下去,挖的深度是两米略余,这保证了一般身高的人下到里面,是能够站起身,而且不用弯腰。现在父亲已经站在这个大坑里了,他在里面的时候,从远处看,是不会发现他的,这说明深度已经差不多了。父亲此前已经连续挖过一个星期,白天忙着收获庄稼,夜晚抽空过来奋战到三更。他渴望拥有一个自己建造的地屋,在冬天开始的时候,在家里屋子不宽阔不方便的情况下,他在他的新的空间开始一个冬天的编席生涯。他常常说,冬天里冷啊,蹲在大街上晒太阳不痛不痒的怪恣倒是怪恣,但是怎么能天天闲着呢。没有农活了不怕,那就找事做啊,做了事也挣了钱,一个冬天过得也不冤枉了啊。别人一天编一领席子,赶一个集卖五领,挣到100块,咱笨,咱就三天编一领,一集卖两领,也是40块啊,憋着气,早起晚睡,忙活两个月,别人能挣到一千几百块,咱就挣上五百,也是一个很大的进项啊。
四壁的泥土完全暴露在人的视线中,最上面的一层,10厘米左右的厚度,绵密的,面面的,质地是熟透而芳香的西瓜瓤的那种,深灰的色泽,寂静,内敛,又仿佛深藏了一股柔柔的力量在里面,不爆发的时刻,是单纯的,当它们活跃的时候,就是浓浓烈烈肥肥沃沃的面孔了。这是一层熟土,有过耕种,翻动,它们亲切,对人温和,鸡鸭鹅或者云雀白头翁翠鸟麻雀愿意用嘴巴或者爪子轻轻揉搓它们,而人,也愿意抚摸它们,窥探它们,它们是人的另一层皮肤。它们现今闲置下来,这并不要紧,它们依然是鸡鸭这些动物们追逐和寻求庇护的栖息地。朝下的土层,就几乎都是深色的黄泥层,颜色也不完全一致,浅黄深黄赭石都有,润泽,新鲜,父亲用锋利的铁锨把这一层黄泥竖直着铲得很平滑,但是它们还有自己曲曲折折的纹路,上面或者矗立了一座山,一道沟,一条岸,一个滩,一片蓊郁的树林,顽石,小船,草叶,形神毕现的,水墨一样的洇着,那就是四面磅礴的壁画。快到底部的时候,还氤氲着一层干绿的阑石,仿佛不规则的矿床,又象一条流动的小河,里面隐约着一些晶亮的小碎石,在闪光。父亲把四壁打理完毕,就整理底面。这是上面苫上顶后,地屋的地板,所以也要专心打磨。父亲开不来打磨的专业机器,他一把铁锨就游刃有余。他不时地稍微停顿一下,汗水淋漓地欣赏着那些栩栩如生的壁画,就觉得心中充溢着一种不曾有过的兴奋和满足,他的四肢于是仿佛不知道了疲倦。父亲刨,铲,剜,撩,一锨锨的土被扔上了地面,逐渐在地基周围堆积了四面尖尖的新土堆。这些泥土不必要挪走,它们最后要作覆盖和压实之用。父亲收拾妥当地板,把出入口做成楼梯的形状,这样就避免了垂直上下的麻烦。他最后站在那里沉思的时候,他突然拍了一下脑门,他差点忘记,在“楼梯”处的一角,还要做一个方形的火塘,冬天的时候,那么阴冷刺骨的天气里,烤火是不能被忽略的。另外,墙壁的某一个高度,还要掏一个放煤油灯的凹槽,在深冬的夜里,夜阑人静,点一烛豆大的煤油灯,照明之余,也会获得些许的热量啊。如果害怕来地屋聊天的人多了,编席的家什和一些杂物占据空间,那就再在某个墙壁的下方向里凿几个大一些的“壁橱”,那样就更完美了。父亲想,这种建造工程,还真是不比盖真正的房子省事呢。事无巨细,他要躬亲。
昨天从山场转运回来的黄草和木料在地基的一侧堆积着,父亲回到地面上来的时候,他看见老吕头已经在那些木头之间忙活开了,父亲走过去说,我怎么没有听你吱声啊。老吕头从他带来的木工筐里拿出一个刨子,一边刮着树皮一边说,我刚到一会儿,看来这些木头的长度正适合这地屋的,基本上不用再截了。父亲就喜悦地说,我量过的,这些木头都在5米30公分以上,而这地屋东西长4.86米,南北宽3.89米,余头掐20公分就够了,搭上后都还余一截,这样反正比短缺强啊。老吕头说,这样一定很结实。地屋的屋顶覆土后,会呈一个凸起的穹隆形,稍微高出地面,如果晚上有爱跑的小孩子调皮,踩上屋顶,那就一定要保证不会漏下去,那么这些木材具备较强的支撑力就很重要,另一个问题是,要不要做椽子。黄草的密实是保证了地屋保温的性能,但是黄草的支撑力也较差,根据老吕头多年的实践经验,他说,还要用一部分玉米秸,垫在木料和黄草之间,主要是加固支撑,但是又不至于太浪费木材,木材主要还是搭一个骨架子,骨头不代替肉呢。父亲若有所思地说,我明白了。
天是晴天,日头不久也冒红了。清晨的空气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潮湿,各家的烟囱都开始袅娜了炊烟,刚才淡蓝色朦胧的浅雾不久也开始飘散。街上传来了乡村小贩卖早豆腐换烧饼卖锅饼卖猪肉的悠长的吆喝声,乡村大树小树们都落光了叶子,遒劲的枝桠弯曲或者直立,和高低错落的房屋一起分割出一片片静寂而悠远的天空。父亲挽着裤脚,重新套了牛车,从村南的稻谷场里拉来了一车晒干的玉米秸。母亲从家里带来了茶水,纸烟,她手里端了一块热豆腐,对老吕头说,一会儿到家里吃早饭,怪累的。老吕头笑着说,我兄弟就是上心,把这些料都准备好了,我们要马上“上梁”了啊,先顾不得吃饭了。他和父亲喝了一碗水,抽了一袋烟,就开始正儿八经地“上梁”了。按照老吕头的设计,父亲在地面以上的地基四周砌上了一圈石头,石头是现成的,它们来自附近一堵即将倒塌的残垣。这圈石头主要是承接木头对地基四壁的压力。然后父亲顺着石头摆放木料,东西向用掉了五条,南北向则是用了七条。老吕头一会儿下到地屋里,踩着板凳捆扎木材,一会儿又爬到木头撑起的网格上方,钉大铁钉。不久,从附近走来了几个吸烟的乡邻,他们站在边上,一边议论着,赞叹着,或者说哪根木头还不稳定,还要调节一下。老吕头把一根卷尺别在裤带上,一只铅笔掖在耳朵上,一会儿摸了卷尺丈量,一会儿又用铅笔划着标记,他很有节奏,慢条斯理,又不耽误工夫,仿佛不用别人提醒,他早已经看到了哪里有一些纰漏,他去纠正,纠正,直到别人满意了,他自己也满意了。
父亲从附近的人家挑来了水,就着新鲜的土堆和泥。一会儿把玉米秸铺在木料上后,玉米秸上面要完整地摊上一层泥巴,既可以起到紧凑固结的作用,又可以保暖,黄草苫上后,也是要覆一层泥巴,才在最后掩上松散的泥土。老吕头已经从木格子上走下来,接下来,父亲开始一抱一抱地把玉米秸铺排上去,老吕头拿了一个瓦刀,小心地又绕到玉米秸上,摊开父亲接着用铁锨扔上来的泥巴。泥巴里羼了很多麦糠,油亮而筋道,老吕头手上粘了很多泥巴,他觉得有蚂蚁爬到鼻头上去痒痒他了,他伸手摸了一把鼻头,就在鼻梁那儿蹭了一块泥巴,象舞台上的小丑的装扮了,一旁的汉子们就咯咯罗罗地说,老吕要唱吕剧了,最好扮演什么角色,或者说到什么开心处,索性开心地大笑,土堆上的土自行滑落一行,窸窸窣窣的,老吕头就说,狗日的嗓门大啊,把土都震落了。玩笑就越来越多,个个都搜肠刮肚地回忆,闪电般说出来,笑声突兀地嗡,嗡,哄,哄,恰似一群群蹦跳的麻雀,展开翅膀,扯着劲肆意。日上三竿的时候,父亲添完最后一锨土,蹲在地上,长出了一口气。他的地屋终于落成了。
他和老吕头坐了很久,抽着烟,把汗水消歇了,虽然很倦怠,但是都瞅着这个圆形的新家伙舍不得放开目光。一直到母亲又来喊了,他们才收拾了家什,整理了余下的用料,洗了手,父亲赶了牛车,一起走回去吃早饭。在父亲的心里,这寂寞的院子,不久就要成为他的副业兴隆的场地,也将成为村子冬夜里的一个人群聚集的娱乐场所,在寒风凛冽的夜晚,一边煨着呛味的小火,一边尽情地拉呱,讲古,打牌,下棋,这里将是怎样温暖的所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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