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梦辽阔
2022-01-11叙事散文杨献平
梦辽阔
杨献平“每一个前往丝绸之路的人,返回时都将始终与众不同。”(F于格)一个人沿着伟大瑰丽的丝绸之路走了一圈儿,穿越黄沙、积雪和河流,前往陌生的国度和部落;很多年后返回,稍事休整,又重新走了一遍丝绸之路——不同的是,第二次回来,他老了……
梦辽阔
杨献平
“每一个前往丝绸之路的人,返回时都将始终与众不同。”(F•于格)一个人沿着伟大瑰丽的丝绸之路走了一圈儿,穿越黄沙、积雪和河流,前往陌生的国度和部落;很多年后返回,稍事休整,又重新走了一遍丝绸之路——不同的是,第二次回来,他老了,再也没有能力横穿丝绸之路了——几年后,他无可奈何地逝去了。他的灵魂是被越来越脆弱的身体所限制的,他的雄心需要肉体的支撑……很多年后,我从靠近黄河的太行山南麓出发,越长安、穿秦岭、过陇西、走金城,沿着他当年的道路,行走在丝绸之路上,到河西走廊中部,北向的流沙地带。他当年行走的丝绸之路已不是旧时模样,沿途不见了驼铃叮当、鞭梢响亮的商旅、骑马扬尘的军队和满面疲惫的过客,就连那些满面愁苦的逐臣和横笔赋诗的诗人,也消失在了漫漫黄沙之中。
巍峨的祁连雪山是唯一可以历经王朝,打败时间的庞大土著,在西北,什么都是不确定的,窄长的河西走廊就像一根瘦弱的笔管,一边奔流黄河,一边身披大漠——在古城酒泉(肃州)、武威(凉州)、张掖(甘州),我见到了明朝修建的鼓楼——几乎一模一样,四个门洞所指的方向整齐一致。张掖的大佛寺有早期的《西游记》壁画,武威的文庙和雷台,马踏飞燕的奇巧和壮美,刻满陌生文字的西夏石碑——酒泉的公园里,有长须横卧的李白,霍去病倾酒与将士共饮的酒泉——阻断春风和飞雁的嘉峪关城垛上,风吹千里,出关和入关,脚步错落之间,承载了太多的文化和文明。
我所在的巴丹吉林古称“流沙”(涵盖阿拉善高原和甘肃酒泉、张掖以北的大片区域)——古老的流沙地带,传说中黄帝(“见大电绕北斗枢星,二十四日,诞黄帝之祁野”)的另一个诞生地,周穆公朝见西王母的经由地,还有“没入流沙”的老子,日御百女的彭祖——古老的弱水河从《山海经》中流泻而出——内里的蒙恬修筑的烽燧至今屹立、汉代的肩水金关、西夏的黑城(哈拉浩特)、苏泊淖尔(居延海)……写诗的王维、杜甫、胡曾、岑参、高适、王昌龄,朝圣的晋高僧、唐玄奘和苦修的喇嘛,以及后来的张大千、高尔泰、彭加木——所有与丝路有关联的人和物,甚至无名者,路过和行走在丝绸之路上的人们,即使一粒沙子,都是有福的。
汹涌的流沙在暗中运作,狂暴的沙尘只是它的一种外在形式。在巴丹吉林沙漠,我时常觉得了一种地域的大、时间的深和历史的丰厚底蕴——在已经淹没的黑城——被成吉思汗军队连根拔掉的民族城堡,无数的遗物被来自欧洲的人发掘和掠走——斯坦因、科兹洛夫……还有到过这里并写下游记的马可•波罗——现在只有16000人的额济纳(最后的沿用匈奴语命名的地方)是阿拉善盟最大的一个旗,人口的少和地域的大,植被的稀薄和风沙的狂浪肆虐……身处巴丹吉林的一个人,流沙吹走的都是青春,时间杀戮的都是生命。
很多的夜晚,站在空阔的戈壁上——大野如磐,苍茫宁静,天使眼睛一般的星辰放射出幽静的光——有月亮的午夜,沙漠真的是人间最好的洞房,金黄的光辉和金黄色的沙子,天地浑然一体——有很多相爱的人,能够在这里度过一生——那可真是天堂的生活——可以随意扑打翻滚,任何地方都可以放置肉体和灵魂——有一年夏天,我一个人走出沙漠的营地,背着简单的行包,在额济纳旗首府达来库布镇的外围,穿过一大片年已千百岁的胡杨林,翠绿的叶子在不断的风中响着人间的音乐——不动声色的羊只和骆驼神仙一样,越过堆积的黄沙,总可以找到可食的青草;还有一些倒毙了的胡杨树——黑色的枝干让我看到了骨殖与时光相对抗的顽强姿态。
这些年,我读了有关丝绸之路的书籍,它们是《史记•匈奴列传》、《海市蜃楼中的帝国》、《丝绸之路》、《中国的唐古特——西藏边区和中央蒙古》、《马可•波罗游记》、《戈壁沙漠之谜》、《蒙古秘史》、《美丽的额济纳》;订阅了《丝绸之路》、《中国人文地理》杂志;观看了央视和日本NKM公司两次拍摄的《丝绸之路》、《新丝绸之路》和凤凰卫视拍摄的《穿越风沙线》、《西夏》等纪录片——几乎走遍了河西走廊乃至巴丹吉林沙漠的每一处遗迹……每一处都是残败、坍塌的,时间的遗物,人为的痕迹在日复一日的风中沦丧。
我常常想:记录者,尤其是那些不曾在丝绸之路旅行过的人,如何将博大绵长、神奇凶险的丝绸之路凝结成流传的文字呢?典籍和影像,大致是可以不朽的,尤其是晋高僧、王道士乃至张大千、常书鸿、高尔泰的敦煌;乃至马踏飞燕的凉州、消失尔后复现的楼兰和高昌古城——大悲哀和大宁静……从他们身上,我觉得了时间(消失)的不可靠——人的独立创造完全可以替代肉体存在,久而久之……传说、绘声绘色的故事,甚至神话。在《山海经》的弱水河沿岸——关于沙漠红狐、白狐的故事深入人心——它们时常幻化成精,与人恋爱婚配,产下的孩子和人一般无二……就连泥沙中的野草——他们说,弱水河畔有一种状似狗尾巴的草,和人身体上的某个部分混合后可以使猝死者起死回生。
诗人们是伟大的——想象构成了他们流传的精神影像,王维在巴丹吉林的居延海写下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杜牧说:“昭君墓前多青草,弱水河畔尽飞舟”……还有很多古代的诗人,包括现代的诗人海子、阳飏、孙江和我,都为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的微缩绿洲——额济纳写下过诗歌——还有一位名叫梁东元的作家,写了厚厚的一本《额济纳笔记》。我一直觉得,在浩瀚的巴丹吉林,面对流沙、胡杨、日渐稀少的牲畜乃至沙漠的蜥蜴、四脚蛇、狐狸和沙鸡,个人处身其中,命运、生活、思想、灵魂……所有这些,文字和图片应当是最好的记录。
这些年来,我一直有个不好的习惯——看到河西走廊的每一座城市、遗迹和自然存在之后,晚上都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梦见自己骑着一匹红色的马驹,在四处无着的空旷之地行走,马儿咴咴嘶鸣——残缺的城墙上站满了荷枪持盾、盔甲明亮的将军和士兵……尘土飞扬的街道上挂满了宰杀的大块的马匹、骆驼、犍牛头骨和红肉——腰挎长刀的人脸上不见一丝笑容,就连红灯暧昧的青楼,也充满铁腥的味道。
总是梦见自己站在接近天堂的雪峰,拉着一根云层中伸出的绵软修长手指……还有一次,我竟然梦见自己一会儿是“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的周穆公,一会儿又是丝绸之路的先驱者亚历山大大帝,一会儿又变成率领二十万民众悲壮东归的吐尔扈特蒙古族汗王渥巴锡……最离奇的是,好多次梦见自己披满丝绸,一个人幽灵一样穿越漫长的道路,遇到孤独的过客、快马奔驰的朝廷使者、异国的番王、迷路的罗马军队、成吉思汗遗留在黑海岸边的部落子民……大地博大无疆,一个人的行程,总是充满着心灵和肉体的离奇、新鲜遭际,还有辽阔、丰沛、激情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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