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座骑

关瑞 　　先是一只羊，在童年的草滩上。春天早早到来的那个早晨，站在大队部门前的空地上，队长郑重地把放养一群黑云般脏兮兮的羊的任务交给了外公。和羊鞭一起交到外公手里的，还有丢失一只羊不但照单赔偿而且要扣十个工分的警告。外公在放羊之前，给大队养了二十多年的马。对于饲养牲畜，外公显然比应付人事更加得心应手。从此，外公每天一大早就左手拉着我右手扬着鞭子，嘴里发出只有羊儿能听得懂的声音，跟在躁动的羊群后面，走向广阔的起伏如浪的草滩。行走在羊群里，我比那些羊高不了多少，为此外公在扬起鞭影驱赶或者警告走得太远的羊只的时候，不得不顺带着喊几嗓子我。太阳升起来了，有鸟的翅膀在天空扇动，还有虫子，在草叶上打盹。羊们渐渐安静下来，在外公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吃草，散步。外公坐在石头上，放下黑亮的羊鞭，卷了莫合烟默默抽着。一只老公羊，具备了外公身上所有的沉稳并且沉默的品质。它在外公的影子里不离不弃，它对鲜美的食物已经失去了旺盛的食欲。更多的时候，它的头颅是高昂的，清瘦的目光越过一些起起伏伏的事物，河水一样，在远处停留，直至消失。在外公的眼里，这些羊只，不过是些马驹，一些在草滩上漫步撒欢的马驹。而这只老公羊，应该是他的最忠实的座骑了。他用叙说的方式，回忆着和马有关的一切细节。 　　对于马，我先天有一种望而却步的敬畏，但是我从不拒绝驰骋，甚至在哭闹里强烈地表达着我对驰骋的愿望。但是我太小，小到没有足够的勇气和体格跨上一匹最小的马。外公只好选择了这只年迈的温顺的公羊作为我人生的第一匹座骑。不需要鞍子，也不需要缰绳，在公羊刀子般尖利的脊背上，我死死抓住它脖颈里卷曲的毛发，我的颤抖穿透羊的全身，在草地上水一样漫延。很多年后，我还在想象，那只公羊干瘦的四肢，是如何支撑着我，在露水已经被阳光蒸发的草地上，在外公紧随其后的扶持和吆喝下，走过了整整一个夏天。那只公羊，先是惊恐地躲避，直到我被外公抱上去，两腿紧紧夹住它的腹部，它才不得不在咩咩的慌乱的叫声里，接受自己作为一匹马的设定。真实的情况是，我比它惊恐和慌乱。骑在它的身上，我的模样一定很狼狈。其实，征服者和被征服者，谁比谁更能镇定自若呢？ 　　其次是自行车。在修车摊上，花五十块钱买了辆二手自行车。这是一辆带变速装置的赛车，看起来很新，连车胎上的花纹都不曾磨损掉，车架上印着飞翔的翅膀或者燃烧的火焰，让人激情澎湃。我以为我捡了个大便宜。周末的时候，就骑着它穿过大街小巷，直奔乡村田野，在广阔的天空下感受风的自由。没想到，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把它停在邮电局门口，我进去买了几个信封出来，看见自行车旁边站着两个小伙子。我去推车，他们牢牢抓住车子后座，说车子是他们丢的，还勾腰给我找出了车上几处明显痕迹，作为证据。我说这是我的，他们说那是他们的。“你讹我呢吧，那咱去派出所好了。”这么说，我以为他们会退缩。不想他俩更加理直气壮了，“去就去”。我心里开始发虚，嘴上还得硬着来。我推着自行车，他俩拽着后座，来到派出所。民警把车子扣下，说明天谁能拿来购车发票，谁推走。一出派出所的门，我就彻底绝望并且放弃了那辆自行车。我找到卖车给我的摊主，说了此事。他有点过意不去，又白送了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这辆你绝对放心，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是我从废品站买来自己收拾了一下”。看那破样儿，我相信了他。 　　在其后的两年多时间里，我骑着它上班回家，风雨无阻。妻子怀孕的那个夏天，我每天骑着这辆越来越破旧的自行车接送她上下班。正好那个夏天市区马路要翻修，整个道路封闭起来。回家的路就显得无比漫长，要带着她和肚里的孩子，穿越一条条羊肠小巷，绕过一个个挖开的大沟小坑，回到家里，一身臭汗。人累，车子也麻烦不断，今天车胎破了，明天链子掉了，净给沿路的修车摊捐款了。有天下午回家，走到半路上，居然把脚蹬给踏掉了，里面的螺丝已经滑丝，没办法安装上，只好顶着炎日，陪着妻子，擦着满头的汗把自行车推回了家。妻子挺着大肚子，跟在后面憧憬了一路：咱们要是有辆摩托车多好。 　　就是这么一辆零件越来越少越来越响的自行车，也没能够在我这里寿终正寝。先是一夜过去，丢了车座，光亮的车座支管在晨曦的光辉里朝天竖着，模样实在狼狈。换了个新座子，自己享受了不到两天，竟然整个自行车都不见了。它在的时候，骑着它，埋怨它，甚至憎恨它。现在它不翼而飞了，想到的尽是它的好处。那滋味，别有一番。 　　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傍晚坐在马路边的花池护栏上，看着眼前车水马龙，我总在想象一次远行。不是揣了车票机票坐着火车或者飞机的那种。而是骑着摩托车，或者开着自己的越野汽车，飞驰在真正的原野上。这样的梦想，浪花一样，不分昼夜地在我的脑海离绽放，翻涌。
　　于是，我有了自己新的座骑，一辆黑色的摩托车。黑亮的车身上，一只鹰展开翅膀，它的目光犀利得不可抗拒。骑上它，感觉自己骑在了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上。城市的目光，不足以阻遏它驰骋的冲动和奔腾的激情。每一个消闲的日子里，我不知疲倦地骑行在深秋斑斓的乡间道路上，白雪茫茫的旷野中，体味着驰骋或者飞翔的感觉。因为还要不停地工作，好挣了钱填饱肚子到银行还房贷给摩托车加油，所以我一直没有骑着自己的座骑远行的机会。尽管有点遗憾，有点沮丧，但还是很满足，毕竟已经在路上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刚拥有了自己的新座骑，还没有驾照。那就去考一个。在一间摆设像学校教室模样的大房间里，我抢到了最后一排的座位。长这么大，经过了多少考试风云，我深知这样的位置对考试有着极大的帮助。警察叔叔给每人发一张试卷，然后独自坐在讲台上闷闷地抽烟。全是和交通法规有关的题目，有些交通标志不太熟悉，我就偷偷翻书找，或者和邻座的交流。那一场考试，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异常兴奋，因为不用动太多脑筋，就可以获得高分。警察叔叔闭着眼睛当场判分，三十二个考生的分数全在九十八分以上。接下来是路考，换了一个主考的警察叔叔。这回有点严，技术动作要求丝毫不含糊，连起步打左转向灯这样的细节都不放过。结果，只有八个人通过了路考，没有通过的被通知“择日补考”。我很幸运，在这八个人之列。如此幸运和顺利，我有点沾沾自喜起来。以为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我的座骑会一帆风顺、畅通无阻。一个月后，我骑车去领驾照。在西大桥，却被征稽站的执法人员给挡住了了去路，扣了车。我还没来得及买养路费，不但要补交全年的，还要交纳滞纳金和罚款。深知自己理亏，此时争辩无疑是给自己下套，可是好话说了一大堆也无济于事。只好给我和征稽站共同的朋友打电话求援。他开着车赶过来，几句玩笑话就把事情摆平了。重新驾驶座骑走在路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驰骋的飞翔的梦，但愿不要再打折扣了，实现不了没关系，只要不在中途停息就行。
　
　　现在，每天骑着我的黑亮的座骑，行驶在宽阔的大街上或者逼仄的小巷里，或者飞驰在祁连山下广袤的绿洲上，听着发动机轰轰的声音，心里无限满足。我明白，这种满足，并非仅仅来自一种拥有，更多的，是一种自由——路上的自由。 　　直到有一天，一场雨过后的黄昏，我骑车带着妻儿在郊外的公路上兜风。凉爽的晚风在酷热渐渐退去的原野上伴随我的座骑一路前进。我们的心情无比舒畅，不由得大声哼起了歌。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我们停下车，躺在路边湿润的草地上看星星。我说，我们一直骑下去，就到了天边。妻子用手扇着女儿身边的蚊子，过了很久，幽幽地说：“咱们要是有辆小汽车就更好了。”经她这么一提醒，我的脑海里开始反复出现这样的情景：自己开着小汽车，行驶在通向青藏高原或者新疆边陲、内蒙草原的油黑的公路上；白色的云朵包裹了所有的阳光，在我们的前方烁动着金色的光芒；一只真正的鹰，舒展了巨大的翅膀在高远的清亮的蓝天下盘旋；那些在风中飞扬的经幡和明澈透亮、碧绿宁静的湖泊，在车窗玻璃上闪现着我们内心的喜悦和感动…… 　　看着静如处子的座骑，心想，我的驰骋的飞翔的梦，是不是还在更远的远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