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的牛衣,我的古柳
2022-01-11抒情散文修江
几千年来,从远古的“杨柳依依”到近世的“春风杨柳万千条”,柳树好像从来就没属于过自己,作为被动的抒情者依附在人类这自诩的世界主人的身边,奴隶一般。柳树虽然娇嫩婀娜,但更多的吟咏者却是男性,这一现象本身就证明了一种扭曲的心态:柳树非柳树,柳树……
几千年来,从远古的“杨柳依依”到近世的“春风杨柳万千条”,柳树好像从来就没属于过自己,作为被动的抒情者依附在人类这自诩的世界主人的身边,奴隶一般。柳树虽然娇嫩婀娜,但更多的吟咏者却是男性,这一现象本身就证明了一种扭曲的心态:柳树非柳树,柳树乃女性,女性就是男人眼中的装饰物,当不得真。就像“叶叶如眉翠色浓”的畸形欣赏一般,那眼中满含情色的欲望,《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不就是“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么!
记得小时候读诗,老师让背诵韩愈的《早春》,一个同学站起来,“最是一年春好处,最是……。”他挠了挠头,怎么也想不起下句是什么,实在没办法,自己想了一句:“漫山遍野逮老鼠。”一场哄堂大笑。老师也笑了,说,这家伙一点诗意都没有,下课后还是帮我到麦田张网捕鹌鹑吧。其实,诗意是什么呢?果真就是韩愈所说的“绝胜烟柳满皇都”么?一句“烟柳”,就使柳树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隔开了土地,隔开了自我,被硬生生的挤进群体的意识中,你再也看不到哪一棵柳树的树皮像老人一样长满了皱纹,哪一段树干歪着脖子满含期待,哪一段枝条长成了弹弓的形状,枝丫矗立。只有“烟柳”,满眼黄绿的颜色,远远的看,远远的抒情、感叹,那些土壤的光彩呢?那些盘根错节的树根呢?忽略了,因为做诗的人从来不把自己的双手插到泥土中去,也不会亲手抚摸那些柳树的老皮,他们头顶乌纱,坐着华丽的轿子经过皇都的大街,想象着有一天能大沐皇恩,那才是真正的“绝胜烟柳”。老百姓的春天很实在,山野上的老鼠在经历一冬的蜗居后开始撒野,也把春天撒在了墙边地头的角角落落,言为心声,自然的流露最真实。
生活在乡村的人不会写诗,有诗也都写在了土地里,那些柳树,一个个拙厚朴实而又鲜活灵动,既不含色欲的妄想,也没有欺世盗名的堂皇掩饰,栽树就栽树,修枝就修枝,取材就取材,一切都是自然平常。乡村的房屋都是从土地挖出一锨土,抽出一桶水,和泥建成的,没有所谓的标志性建筑,那伫立村头的老柳树就成了人们归宿的象征,老远的时候就指指点点:“看到那棵树了吗?那就是我们家。”树老了,也就成了神,人们敬重它,缠上一块红布,搭起一座小庙,柳树也就从原野开始向灵魂生长,谁不需要灵魂?哪怕只是一个孩子!孩子的灵魂是肆意的玩闹,以最大的热情参与到自然中间,抓紧池塘边一根柔柔的柳枝,荡秋千般的晃来晃去,在人们的惊叫声里,他“嗖”的一声钻进水里,水面激起一片混浊的浪花。乡村的池塘总是混浊的,那些柳树的影子也就成了黑白的水墨画,乡村的人也就不会写出“曲江临池柳”的娇喘微微的句子,他们向往和土地融为一体,然后和所有土地上的灵魂融为一体,然后带着信仰过日子。清明节的时候,我们去上学,上学的路上,把柳树的枝条编织成一顶春天的帽圈,很是骄傲的带在头上,一边走一边唱:“清明不带柳,死了变成老花狗。”哈哈,变成狗多难看,四条腿,还吃屎,清明节百鬼走动,插柳带柳,像是获得了观世音蘸水柳枝的保护,来世还是会变成人形的,心安。
柳树使生者心安,也是逝者的心有所皈依。祖母去世的时候,我戴了孝,手里拄着一根柳树的棍子,上面缠着白色的带有碎边的纸条,人们说,那叫哭丧棒。那些黄土扬起又落下,祖母红色的棺材慢慢被黄土覆盖,我们的哭丧棒也跟着留在了黄土中、祖母的棺材上。每次清明节,我都要去上坟,看到那尖尖的坟顶,我觉得那俨然就是祖母尖尖的三寸金莲,在地下继续以另一种姿态行走着。然后,我就看见了那棵钻出泥土,一天天长大的柳树,迎着风,这棵树长成灌木的形状,虽然粗糙,但根本就不需要修剪,因为那是祖母的窄窄的布鞋上绣着的一朵小花。柳树就是这样,在阴世和阳间交流着一种纯净的对话,没有任何的矫饰与虚浮。其实人生亦如此: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
在数不尽的写柳树的诗文中,我最欣赏的还是苏东坡的《浣溪沙》:“簌簌衣襟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原因就在于它把柳树安排在了适合的位置,在这里,柳树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他为人提供夏日的阴凉,它也是人们休憩时的依托,它的存在也有合理的背景,牛衣、古柳、黄瓜组合成一幅自然的画卷,和谐又从容。不像辛弃疾的《青玉案》,“月上柳梢头”只是“人约黄昏后”的陪衬,像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再美,也是假的。
牛衣古柳,一点怀念,一点春天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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