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大河

　　大河是童年到青春，把梦丢在那里最多的地方。

　　冬天，大河结冰，我和哥哥弟弟戴上厚厚的棉手套，一手提爸爸给我们做的冰车，一手提两根钢筋打成的“马簧”。“马簧”是当地的方言，样子像烧火棍，用指头粗的钢筋把一头弯曲做成手柄，另一头打磨得又细又尖，插进冰里，双手用力向后一使劲，冰车轻快的就向前跑开了。冰车也做得很简单。爸爸一个星期天能做出三个。拿两块木板钉在一起，木板的大小刚好一个人能盘腿坐到上面。木板下面，用两根凳子腿粗细的木条固定起来，在木条上钉两根钢锯条，当作冰刀，就这样三个简单的冰车，在冬天我家的柴房门前，在爸爸冒着热气的手掌里翻转几次就完工了。

　　我们迫不及待的提着冰车就往大河跑。大河离家很远。我们穿过整个矿区，越过运送矿石的几条铁轨，翻过一道小渠上的铁闸门，踏着冰雪覆盖的田地，越过一段通往天堂寺的320国道，站在山坡上才能望见坡下大河的影子。冬天的大河，经常被雪覆盖成一条白练，上面有很多脚印，有人的，也有晚上下山觅食的动物们的。

　　翻下山坡，去大河山路的尽头是矿区的水站，里面常年住着看水站的就业工人和他的傻儿子。那傻儿子认为大河是他的，看到我们来，经常拿石头吓唬我们，追的我们到处乱跑。下山快临近大河的时候，我们常常会躲在小山包的后面窥视水站，心里盼望那个傻儿子生病在屋里，我们好去和大河约会。有几次，正好看到那个傻儿子拿根长棍，在院子里追打他家的鸡。我们提着冰车，心里渴望的远远望着大河，侍候好久也不敢下山。最后哥哥脑筋一转，在他带领下，我们战战兢兢的从水站后面的陡坡上滑下去，浑身的土，掉进大河上结了冰的一座污水池子里。那个池子，让我们怕的要命。很多年前的春天，妈妈班上两个八九岁的小学生，在池子里捞蝌蚪被淹死了。孩子死了很久，才被那个傻儿子发现。妈妈后来告诉我们，那个傻儿子说：“他看见池子里有两个小猪的白肚皮。”那是孩子们被泡涨的小脑袋。我后来想，傻子不让我们去大河里玩，也许怕我们掉进污水池；可怎么也想不通，那两个死去的孩子，为什么要在还漂着雪的春天，去一个污水池子里捞蝌蚪。这个海拔3000米，山上光秃秃的没有几朵小花，六月还经常下雪的地方，让那时的我又爱又狠。

　　我们很快离开污水池，走在大河的冰面上。冰面上有几个冰洞，那是附近山上住的农民下来取水的地方。他们每次来都带着铁锹，在快要封闭的冰洞上，抡起铁锹使劲敲打，使劲刨。很快带着冰岔子的水花飞溅起来，一会就掘好脸盆大小的口。他们停手，蹲在冰洞口上，用长把的大木勺从冰下流淌的大河里舀水。舀满两只大铁桶，挑在肩上，提上砸冰洞的铁锹，一摇一晃离开大河往遥远的山上走去。桶里溢出的水，很快在桶边的柄上结了冰。晃荡出来的水，洒湿了大河的冰面，也洒湿了一直蜿蜒到山里的山路，。

　　我们踏着积雪，往大河下游走。找到没有冰洞子畅通一些的地方。放下手中的冰车坐在上面。手握“马簧”使劲向前用力插在冰面上，瞬间，我们的笑声跟着欢快滑动的冰车，顺着大河两岸的河谷响彻起来。我们的身后，大河上，是被冰车钢锯条深深刻在冰上的两条平行延伸的童年的脚印。

　　大河没有春天。春天时它却一直在结冰，偶然也有消融，可那个时候，天气依旧太冷。大河感觉着天气转暖，把冰结得越来越薄，承担不住孩子们的欢乐，于是春天的时候，是我们离大河最远的季节。

　　如果给大河以春天的复苏，那么它最美的时候是夏季。如果说大河也有青春，那么它的青春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夏天大河就像一位慢慢成熟的姑娘，有了眉眼，有了酒窝，有了笑脸，有了身段。雨季让大河丰满起来，河床里涨满了水。水随地势从东向西流淌，打着漩，翻开花，那大概是大河的酒窝；水被地势抬起忽然落下，拥抱打湿在一块露出水面的黑石头上，那是大河的黑眼睛湿润了；荡起的水花，那应该是大河的笑声吧；向岸边一荡一荡的水波，那是大河欢迎我们到来的臂膀。

　　夏天去大河，大多不是去河边抓小鱼，就是要过河，去河那边清脆的山上採蘑菇、掏鸟蛋，揪来刺蓬里的小红果吃。童年的时候，大河水猛，身体矮小的我们，哪里敢去过河。提着小罐头瓶，用白纱布做一个渔网，挽起裤腿在河边捞小鱼。海拔高，大河里没有像样的鱼，能在那里生存的只有长着胡须小拇指大小的一种泥鳅，我们叫它“狗鱼”，狗鱼骨头软，好存活，养很长时间，不给食吃也不会死，它虽然长得灰不溜秋很难看，却是我们唯一可以常常饲养的观赏鱼。

　　夏天的大河，冲走过我的一只红塑料凉鞋。那次被邻家的大哥背了过河。刚下过雨，水流很急，他深一脚，浅一脚摇晃着往河中间走，水流拍打他负重的双腿，他的脚颤微微的往前摸索，忽然被脚底的石头一滑，我差点就从他的背上掉进河里。信好我的双手紧紧扣着他脖子，始终没有放开。当我紧闭的眼睛再睁开看，水已经漫到大哥的大腿部，我伏在大哥背上的身体怕的不行，身子一缩，脚小了，鞋大了，一只凉鞋从我的脚上滑下去落进水里，随大河漂走了。大哥把我放在岸上。我在岸边顺着大河，光着一只脚没命的追我漂在河里时隐时现的红凉鞋；大哥在河里艰难的跟着水往下游走，湿了裤子也没有找回我的鞋。

　　那次上山採蘑菇，他们都很照顾我。我失鞋，一只脚走不了路，一蹦一跳就近坐在山下的树底下，面朝大河远去的地方发呆，想念我的鞋子。大哥和其他的伙伴们一会儿给我拿来一个温热的鸟蛋，一会给我揪一串甜甜的小红果。小红果的名字叫“鸭子嘴”，它生长在刺蓬里，鼓起的果实腹部突然就张开一个毛茸茸的小鸭嘴。大河边上的山很贫瘠，只有这一种大人们规定可以吃的野果子。可是，山上只要结了果的植物，我们都用小嘴尝遍了。我们知道哪一串绿色瓣瓣的果实像香蕉，但吃起来并没有香蕉的好味道；我们还知道有一种匍匐在地上的藤，上面结着味道像草莓一样好吃的红果果。山里的蘑菇，不敢随便尝，可长的丑的，不漂亮的我们也採回家让大人辨认。这是童年里对大河的记忆。

　　稍大一些，成熟起来的我们用特殊的方式和大河在一起。星期天，我们结伴骑自行车，沿着大河向上游进发。骑上十几公里，在大河边的青草地上搞一次野炊。

　　大河上游的深潭里有从水库漏下来的大鱼苗。男孩子们拿出罐头瓶，那不是用来装鱼的，那里面有从矿山上找来炸矿石用的火药。装上满满一瓶子，插上长长的导火索，用油纸抱好放进深潭里，我们远远的藏在大石头后面，点燃导火索，捂住耳朵，等炸药爆炸。没想到，好几次炸药都迟迟不肯引爆，我们着急，怯生生的上前去看的时候，炸药却如一条惹怒了的火龙，从水底下振天响地的爆开了，它的威力实在太猛，我们走的太近，炸药的爆炸声满天振耳的响，我们吓得撒腿抱了头转身快跑，那被炸起来水和石头就在后面追。我们跑的快，石头伤不到我们，等一切回复平静的时候，女孩和男孩们急忙用做好的大网去河面上捞被炸晕的大鱼。那些鱼，在支起篝火的锅里上下翻腾着，香味一会儿就顺着河弥漫到很远的地方。这是大河给我们的一顿美餐。这也是平生最惊险的野炊，吃过一两次，就再也不敢去了。

　　最后一次去大河，是高三毕业的时候。一起的两个好朋友，是在假期补习功课的时候建立了很深的友谊。那时大墙里特殊的老师，每天都给我们布置一篇作文，我们就比赛看谁写得最有趣。在作文时，我们不约而同写了考完试第一件事，就是去大河边上走一走。

　　我们没有失约，在七月渐渐冷下来的一个午后，去大河边约会。我在河边捡到很多漂亮的小石头装在口袋里；还不时捡石头扔进水里，破坏钓鱼静默的那两个朋友。当然，他们没有钓到鱼，我捣乱，差点被他们推进河里。

　　回家的时候，我们走在被夕阳映红的大河边上，大河映红的脸在波光里泛着鳞光，那两个朋友用河边长了箭头的小草，插满我毛衣的后背，我像刺猬，背着大河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离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