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关着的院门》（散文（外二章）

　　　　　　　　　　　　　《关着的院门》（散文（外二章）
　　　　　　　　　　　　　　　　　　 　■ 杜文辉 　　后院是不敢去的。母亲经常在我哭闹登腾时，就说后院窑洞里有毛人，不敢吵。
　　我出生在一个土沟边。母亲那晚一定梦见一片树叶，被渠水冲浮下来，趴在坎埂再没有走。母亲在打捞浪渣和搓洗衣物时，就拣到它。土炕上就蠕动起一个小虫虫。
　　在这之前，母亲向邻居的儿娃借过一泡尿，是为了揉洗挑包工粪时扭伤的脚腕。我们家原来没儿娃。邻居的儿娃很多，像羝羊羔，一共六个，高房台台样长着。邻居家的儿娃分别叫金蛋、银蛋、铜蛋、铁蛋、钢蛋、宝蛋。母亲说铜蛋儿，给婶这儿尿一泡尿。铜蛋说我刚尿了。一转身将一股小喷泉一样的童尿浇在旁边猪圈石板上。
　　没有阳光的时节，和二姐、三姐躲在黑洞洞的房里。油烟给老墙皮糊上一层釉，而且总是捂着厚重的粗线门帘，春夏如是，秋冬如是。老房子在阴洼，童年很阴冷。我最熟悉的莫过于二姐，三姐比我还弱，有着一丝气，从不说话的。爷爷的胡子、父亲的肩胛、母亲的衣襟都在我睡梦中出现，然后消逝。
　　偶尔一暖和，小兽出洞，在阳洼台子上走动，或者用冻肿的双手盛清圆的檐水。阳洼有被夜色压塌的旧房圈和朽椽旧檩，我们将自己放在这些旧物中间，让阳光晒着像冰草芽一样长……有时扳打破旧的院门，总是被母亲在外面锁着。从门的破缝里我们窥看春天的草皮如何绿起来，那些轻盈的白蝴蝶一只两只如何在草上飞，还有那些磨得透亮的缸沿瓦片，用来过家家是最好的。童年很混沌，天空是四墙围的那么一块儿，世界上只有我们一家，白天和黑夜没有什么差别……二姐常常将我骑在她的脖子上，在院墙上走动，那时节我觉得自己顶着天，二姐像唱戏一样高兴。三姐是没这福份的，母亲说了，二姐主要是领好我。三姐只是我们的影子。四周院墙豁豁牙牙，我最害怕那里伸上来一个人头，红头发长舌头，所以不敢看。北风常从那里探头缩脑，有时冲进院子，吹起我搭在铁丝上的尿裤，我看见我的下半截身子不见了。北风有时揭了这门帘，揭那门帘，窗户纸吓得打抖，柳筐在院子里滚起来。有一条老花狗，常从那豁口处上来，抽着腰在院墙上走，或者在院里东嗅西嗅，我和三姐就吓得只往二姐翅膀底下钻。老花狗身下吊着和母亲一样松皮牵拉的奶头蛋。
　　后院的花翅门也是被一把旧锁锁着。我是不敢看的！但总偷着看。坎埂下的窑洞，像爷爷豁开的嘴巴，好像说一些风呀、云呀的事。窑洞有一大一小两个，看上去暗得无底，通向另一个世界。人是很少去的，我感觉那里有一种近于死亡的气息。这气息我渐渐不怕。大窑洞里一定住着我死去的奶奶，门口堆着柴禾，里面有锅灶，有土炕，窑洞口也被日积月累的烟熏得乌黑。我想奶奶是和我们在一起的，只是挪了一个地方。她病着病着，眼一合，睡着了。这一睡，她的所有病都会好的。另一个窑洞呢？爷爷的卧室，爷爷只不过还在队里牲口圈的窝棚里。阳光从高处流下来，雪落下来，冬天里的绿草芽还在墙根。
　　我的脑袋卡进花翅门，出不来。
　　我想毛人会把我夺去的，又想奶奶会挡着毛人。登弹一阵，在夏日的阳光下睡着了。二姐又急又怕，拿来老菜刀，准备割我的脖子。
　　后来，爷爷在后院种菜。爷爷种的甜菜又大又甜，切成细丝晒干，和秕谷磨成炒面，冬日就过来了。七月的正午，爷爷用竹筛、瓦筒、草帽搭救那些刚移栽的包菜苗。阳光斑斑点点，菜苗在一木瓢水里浸着，一天天就抬起头。初秋，后院成了蝴蝶的花园，它们在碧青的菜叶上谈情说爱、生男育女。渐渐有粗长丑陋的绿蛆将菜叶吃得破烂，还要将屎拉得一坨一坨。我家的鸡再不去别人家门摊上挨打受气，它们天天在后院吃肉、过年。

　　　　　　　　　　　　　　　　　风碰老院墙 　　墙是一段南北走向的土院墙。霜凌凌的早晨，它很高大地遮挽一把一把的阳光。阳光先是在墙上沾着，虫子样蠕动，一多就顺墙流下来。墙根很暖和。
　　西北风是大灰狼，再吼也不得过来。我们跺着光脚，在墙根下挤暖暖，一边骂风你一头碰死去。挤着挤着，从墙旮旯处挤出冰草芽儿。这是春天第一句诗，我们大惊小怪叫大人来看，大人搓了搓手，脸上猛地一高兴：龟儿子，你们可过来了。
　　一天最初的火葫芦是那只大花公鸣从山那边勾上来的。老墙的肩上站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报幕者。膀子啪啪几下，就发号施令了。全村开门打窗叮哩哐啷，娃娃和猪狗驴骡都开始唱了。
　　阳光不要钱，想晒的都来。多数是娃娃、老汉、老婆子。他们的身上都缺少火气。起先是站着打抖，脚片交替压；再是身子晃动，像演皮影子戏。后来就有些懒洋洋了。阳光就是黄米粑，用冻红的手掬起来，吃上些之后，娃娃的腿腿就硬了，去了别的地方。老年人会在阳光下睡觉，上眼皮阖下来就是一张被，睡得和土墙浑然不分。
　　爷爷最后的时候，别的什么地方也不去，迷迷糊糊地坐在墙根阳光里，把自己晒得干瘦干瘦。我想，爷爷阖下来的眼皮里正在演皮影子戏，演他经过的事，或者正在做梦，魂儿不知游到了哪里去了……他已经变成了一只虫子。他总返来倒去给我讲述土泥沟的来历、自己的出身和我父亲的婚事，我看见爷爷的头上蚂蚁上来下去。
　　老墙在夕晖中总被推倒。起先听见老骨头格格吧吧地抗争，然后是摇摇摆摆，最后訇然一声，全在阴影中。魔鬼的胆瓶倒了，阴影全流出来，它淹没了爷爷，淹没了草垛，淹没了沟渠和山梁……
　　门前是一条路。老墙每天看看飞扬的人和事。王家的钢蛋总趁没人将老墙捣几铲，或刮了门前杨树的皮。灰尘满身来去的是我的父兄和乡民，还有一地落叶。
　　铁镢沉默在老墙内心。空荡的铁环儿挂住一个零。那头不知下落的公驴，在这样的环上吊去了多少春秋？再后来是一头老牛，左眼经常流泪的老牛；再后来是一匹老骡子……一些年之后，谁将换取一个叫杜奋子的人？是墙根那株小椿芽？是摔在墙缝间的半片泥巴？老院墙会记住我吗？因为父亲不给三毛钱在墙根挖过两铁铲？因为母亲给我没煮鸡蛋骂了外祖母身上隐秘的部位？因为偷掰人家葵花被三个女人将父亲骂过三回……
　　父亲肩头那捆草靠墙跌下来的时候，老墙打起麻花纽，父亲打起麻花纽。父亲虚空的身子飘起来，草帽和旱烟袋飘起来，飘成一个黑色的纸人。我看见父亲紫色的肺叶如疲倦的鸟翼。接着砰地落地，晚霞从他的嘴边流出来，流过门口，流过麦场，流向那片高粱地……老墙会不会记着一个叫杜宝子的农民？
　　一群麻子蜂，失散了家园的部落，在庄里盘转了整整一个下午。张三用土扬，李四用嗓门吓唬——“眼看南山雨来啦！”。麻子蜂偏不去别家，在我们的老墙缝下住了。这意外的惊喜使父亲一夜没有睡好觉，但第四天早上飞得无影无踪。这件事使我们全家不约而同想到自己的命……老墙会不会记着那个水露很重的早晨，我们全家望着东南的天空，都像失去了魂。
　　那条黑狗跟着我上完了初中。临进校门我给它扔了一路上的第三次饼饼，它在校门口盘转一阵就回了。暮霭中我被一本小说领着往回走，是谁从蜀黍地里猛冲出来咬住我的衣襟？它天聋地哑了，父亲曾把它哄到五六十里外的大集市上丢过三回。第二天，大门一推，门道里蜷卧的依然是我们的大黑狗。几年之后，我问父亲，我们的狗呢？他指了指门前那个石头。 　　　　　　　　　　　　　　　　　墙根下的虫子 　　全庄人都好好的，唯有我家害了这缠窝子病——毒疮。不知是谁传染来的，好像来路不明的祸。
　　黄水疮痒得厉害，忍不住抠破，毒水就传到那里，还带上指甲风。父亲剪短我们的头发，一轮一道，像花鹞子的膆子。后来剃成秃子。每天晚上，父亲要用热水捏洗五颗和尚头，那些黄脓水就从他的指缝间流下来，流下来。
　　睡梦中，我听见父亲给我母亲说：三姐的头盖骨已经白花花的，长大成了秃子嫁不出人、寻不上媳妇都是小事，伤了脑可就事大了。后来，父亲不得不用刀片给我们刮毒……父亲刮的时候，我看见他龇出惨人的牙齿。
　　刮洗过的头用黄泥糊了，在六月的太阳光下晒，手里拿着苜蓿菜饼，昏昏地，我会睡去。反正生活已经很混沌了，不觉得痛，也不觉得痒，只是无力和虚飘。我想，一只虫子在泥墙根下的岁月就是这样的，它的一切在一根幽丝上系着。它的梦、它的惊悸、它的灰心……都将是不为人知的隔世的事情，听天由命。
　　这样，几个春天秋天的学习就给耽误了。老师说：在家里坐着去。他害怕传染。有时稍好些，去学校，趁你不注意，会从后面飞来一只同学的手，把你的帽子扬在空中，然后向周围的同学喊：看，花头，花头，花头出来了。我像自己失了人命一样害怕，连忙双手捂了头，躲到别人不注意的角落去。我不敢说话，怕别人注意。我总是一个人走。我知道老师是不喜欢我的，班上的几个女生他总是在院子里夹在腿间亲，有几个男生他也亲过。
　　老师经常亲大男。大男是个女生，我一直幻想她是我贤慧的媳妇。我们曾经在墙根下挖小草切菜、做饭，戴上玉米秆编的帽子唱戏，或者拾来柴禾盖房子，然后娶亲。大男头上苫一片旧手帕假惺惺哭啼着就到我家来了。她身上有好闻的青草味。
　　老师也亲赵红。赵红被老师放成班长。他爸在啥地方工作着。赵红的头理得好极了，经常穿着干净的白衬衣，是他经常往我的书包里偷放毛毛虫，惹大家笑，还哄骗着把清凉油抹进我的眼睛。有一回，谁的馍馍被人偷了，赵红给老师说：杜奋子经常一个人偷偷摸摸，不是他是谁？
　　父亲头上没生疮，但腿脊梁上也有脓疤，已几年了。脓疤也痒得厉害，不敢抠。晚上，父亲点几根竹杆用烟熏。熏着熏着，父亲又把烟熏到了我们的头上。
　　父亲带我去医院。路过医院，他没进去，去了乡政府。乡政府里有父亲原来的同事，好像已经是副书记了。父亲和他坐一会儿，终于没话。我看见父亲同事的房子好大，衣服好干净；在长桌子的那一头，他的女儿梳洗得清洁极了，她正对着小镜子挤脸上的小豆豆。
　　父亲很少求人，一但求，我想原来的关系一定非常好。然而我们还是空手而退了。
　　我们在医院门口转了好一阵。父亲终于带我进去，问医生抓了一种最便宜的药：白矾。回家的路上，我看见父亲身上的自尊正一点一点坍塌。一个满头癞疤、浑身脏丑、生下来就不赢人的儿子，肯定是一个父亲的耻辱。或者，父亲一定是深深恨自己了，把我带到尘世上来，是他的错误……
　　一天夜里，我迷迷糊糊，听见母亲指看我的头皮对父亲说：看，头发根子还好，上来了，像春上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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