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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母亲石”铭鉴

2022-01-11叙事散文墨园堂主
绵长柴河水,自东向西流,在家乡小山村的村口流过。母亲的灵魂,就安息在河南岸东侧一片向阳坡地的山林里,她的品格,如潺潺流水润泽那片黑黢黢的土地一样,润泽着我的人生。 母亲在那里出生,逝后又要回到那里,这便是老人们常说的魂归故里、落叶归根吧……
  绵长柴河水,自东向西流,在家乡小山村的村口流过。母亲的灵魂,就安息在河南岸东侧一片向阳坡地的山林里,她的品格,如潺潺流水润泽那片黑黢黢的土地一样,润泽着我的人生。   母亲在那里出生,逝后又要回到那里,这便是老人们常说的魂归故里、落叶归根吧?虽然她离我而去八年,但是,我们和父亲一样,始终记得她,就好像她天天都与我们在一起。   车内鲜花锦簇,竞相绽放。窗外的山林、土地、河流和村落渐渐迫近,又倏然远去。烟蒂在指尖燃烧、烟雾在车内弥漫,我们和父亲一起在追忆与母亲厮守的那些日子。父亲不像我们把对母亲的思念张扬在脸上,而是深深地藏在心里,他依在车窗前静思凝想,目光专注。   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在“大院”里工作的父亲,被派到乡下。在县城一家食杂店里当售货员的母亲,领着我们姊妹四人,靠着她每月三十七元五角的微薄工资艰难度日。为了这个家,她没白天没黑夜地工作,常常是加班到晚间九、十点钟,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家门。这时,我们早已离开狼藉的饭桌,倒炕酣然入睡了,而母亲还要为我们洗衣服、收拾凌乱的厨房,替我们掖好被褥,方能入睡。有时我勉强睁开惺松睡眼看她时,她拍着我的头说:“睡不着,就数天上的星星。当你数到一百颗星星的时候,妈妈就回来了!”我倦缩在被窝里,伏在枕头上,窥视着母亲忙碌,就觉得她面对家里忙不完的活,从不知道累。从那时起,每到傍晚,为了等母亲回来一起吃饭睡觉,我便照着她说的,哄着两个妹妹,伏在窗台上数星星。   天上的星星真多啊!有明的,有暗的,有的还眨着眼睛和我们“捉迷藏”,好像故意在躲着我们,不让数到一百颗。在那样的期待中,我们数着数着,便一个挨着一个地伏在窗台上睡着了。那是一个爱做梦的年龄,有多少次在梦里,我看到无数颗星星来到俺家,目光所及之处,彼彼皆是,大小不一,色彩斑斓,母亲在闪烁的星光中向我们走来,微笑着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我们太想和母亲一起吃顿饭了!   “那时候,妈妈每次回来都要先看看我们,再去忙着做别的事情。”五十多岁的大姐,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那样艰辛的日子,都是你们的母亲一个人扛过来的!”父亲依然纹丝不动地依在车窗前,他的目光深邃而遥远。   当年父亲在乡下工作,很少有“空儿”回家。只有回县城开会时,才得以与我们团聚。然而,时间却又是那样的短暂,匆匆地回来,给平静的家庭增添无限的快乐;又匆匆离去,充满欢乐的家庭在瞬间又恢复到往日的平静,而母亲始终是机械地上班工作、操持家务。随着时间的推移,能与她呆上一整天、在一起吃顿饭,都成了我们日常生活的一种奢望。   在那场突然降临的浩劫中,父亲被罢官免职,停发工资,投进了公社磨米厂劳动改造。母亲也被停止了工作,“反省”“交待问题”。所住大院的院墙上、戳立在家门口的大字报专栏上,都贴满了“彻底交待”、“坚决打倒”和父亲的名字被划了红“X”的标语、大字报。一夜之间,父母都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家也被严密地监管起来,我们的行动失去了自由。本来就少有欢乐的家庭,又笼罩上阴森和恐怖。   那天,曾经与父亲常年共事、相处得“就多一个脑袋”的“大爷们儿”,领着几个披黄大衣,戴红袖章的人,气汹汹地踹开我的家门闯了进来,冲着母亲吼叫:“还有两本黑书没有交出来!”接着就翻箱倒柜地把家翻了个底朝天。母亲把我紧紧地搂在胸前,愤怒地看着他们乱扔乱抛。此时此刻,我感受到她的身体因愤怒而在颤抖,把我搂得更紧。那伙人翻够了,“大爷们儿”扔下一句话:“家属可以去磨米厂看望了!”就离开了。一丝鲜血从母亲的嘴角渗出,她强忍住内心的愤怒,把那些散落的书籍,一件件地收拾到箱柜里。   第二天,我们随同母亲,冒着凛冽的寒风,来到六十多公里的郊外磨米厂。父亲正使一把扫帚打扫积雪,后背上缝着一块名字照样被划了红“X”的白布,在磨米机旁的一张平板床上,放着一块名字同样被划了红“X”的铁牌子。亲人久别此时此处相见,相对无言,磨米机发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揪人心颤。 “你们的母亲,跟我没过着一天好日子啊!”   汽车驶上山路。山越来越高,偶见山林里有尚未融化的积雪,路越来越陡,柴河水在脚下汩汩流淌,故乡就在眼前,母亲就在前边,思念的情愫缠绕在母亲安息的那片山林。父亲在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感情,不正面与我们对视,凝望着窗外自己十分熟悉的山山水水,他的目光沉重而焦虑。   到了九十年代,已经被恢复职务的父亲,衣锦还乡,离开工作岗位,离休在家休息。我们姊妹四人也都有了自己的家,特别是四个天真活泼的“隔辈儿”孩子,终日里搂脖抱膝地缠绕在老人身边,那真是“天伦无限融融乐,不尽福光日日彤”日子啊!可是,就在母亲能够得到她所应该得到的一切的时候,却染疾住进了省城的肿瘤医院。   手术后的母亲,既怕耽误我们太多的工作,又担心上学的孩子没人照管,劝我们回去。那天深夜,我守护在母亲的床前,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身体和不住抽搐的面部肌肉,心里十分不好受。当我使浸湿的毛巾为她轻轻地作面部按摩时,忽然发现,她的嘴角里凝结着血痂。原来,在生命如此垂危的时刻,她强忍着剧痛,已经把自己的嘴角、舌尖都咬破了,独自吞咽着病魔带给她的痛苦。我不顾一切地失声劝她:“妈!你别忍了,你疼就喊出来吧!别再忍了!”然而,听到的却是邻床的患者撕裂心肺般的大呼小叫,和不停地支使家人要这要那的抱怨,而母亲悄悄把脸面向墙壁。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冲着那位患者的家人,简直就是哀求地说道:“求求你们!别让他再喊了好不好?我求求你们了!”这时,母亲微睁双眼,有气无力地示意我。似乎在说:不要这样!   其实,我十分理解病人的痛苦。然而,在坚强的母亲面前,我对那种因为疼痛而表现出来的声嘶力竭,感到的是一种厌恶,对一位同命相怜的陌生病友,我为自己不尽情理的行为感到内疚,可是,谁能为我的母亲分担一些病魔带来的痛苦和心里对生命将逝的恐惧呢?没有人能做到!能做到的就是,在弥留之际为她留一块寂静的环境和轻松的心灵。

  一曲溪流,在故乡的小山村中缓缓流过,将错落有序的村寨和浑圆的山势分列两侧,毫无阻拦地滋润着黑黢黢的土地。我们手捧鲜花,搀扶着父亲,向那片松涛林海荫映,安放着母亲骨灰的墓地走去,我们静静地伫立在墓碑前,父亲的目光深切,我们的眼睛里滚动着泪水。   与母亲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在岁月的记忆里,很少见她欢笑过。唯独我那第四代仍然单传儿子、她的“大孙子”出生那天,着实让她忘记了一生中所经历过的磨难和艰辛。农历腊月十九,瑞雪封城,一个老人,怀里抱着一个红色襁褓,迈着螨跚的步履,小心翼翼地疾行在医院到家不足千米的迷茫雪路上,脸上布满了抑制不住的喜悦和兴奋。她怀里那个红色襁褓,在漫天飞舞的瑞雪里,格外耀眼夺目。家门被推开,雪花簇拥着老人和孩子挤进来,母亲忘形地说:“快来看!我的大孙子啊!”是凛冽寒风吹得老人在流泪?是过于激动和兴奋老人在流泪?还是雪花在融化?总而言之,泪水,挂在母亲满足、欣慰的面颊上。   瑞雪、老人、红色襁褓和泪水,是我对那个冬天的全部记忆。   辽北的初春,田野抹着一层淡绿,大地复苏,雁鸣河开,溪流宗宗。沿溪流寻觅下山的路径,我的目光忽然被旷野中一方晶莹剔透的山石所吸引。弯腰拾起来细细端看:山石无名,粗糙得有些斑驳,附着些许溶岩,纹理却清晰可辨;山石无型,风化得不成规则,又雨蚀些许穴孔,沧桑得鲜明可知;山石无艳,未经一刀一斧雕琢,更无娇柔粉饰之状,足见得不与浊伍。它孑身默默,孤守空寂,在山林里,在风雨中,炼就一身厚重和敦实。不正如母亲那坎坷艰辛的人生吗?因为无私而豁达,因为无畏而坚贞,因为无暇而明泽,因为质朴而精神,因为平凡而伟大。我释其义如是说与父亲、姊妹:得于故土无垠旷野,禅于母亲磊落人生,故拟冠其名“母亲石”如何?   他们欣允,瞩我收藏并撰此文铭鉴,以告慰母亲的灵魂和训诫活着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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