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浑河岸边的城市
2022-01-11叙事散文野猪皮
有一段时间,我陷入同样情景的梦中:月朗星稀的夜里,一个人借满地幽光默然独行。途中,连绵山峰黑衣卫士般的高耸,村镇安静无声,路旁的树木屹立不动。石砺间的一朵花,神秘的色彩,像一块埋藏的千年锦帛。黎明,青铜色的夜幕逐渐打开,天空给大地投射一片新……
有一段时间,我陷入同样情景的梦中:月朗星稀的夜里,一个人借满地幽光默然独行。途中,连绵山峰黑衣卫士般的高耸,村镇安静无声,路旁的树木屹立不动。石砺间的一朵花,神秘的色彩,像一块埋藏的千年锦帛。
黎明,青铜色的夜幕逐渐打开,天空给大地投射一片新鲜的光。我来到在一个庞大的市场,远道而来的人,从四面八方聚拢,他们喧嚷,吵闹,声音混杂不清。我走近,看见大量红狐、银狐、紫貂、水獭的皮张,柳筐里摆放的人参,散发着泥土味道;堆积如山丘的铁器,粮食,布匹,涂蓝纹的陶瓷器皿。栓在木柱的羊只咩咩叫唤,黄牛低头掠食地面的草根。卖早点的店主,在摊床里面招呼食客。
后来,市场发生骚乱,参加交易的人亮出腰刀,挥手砍向对方。紧接着,大规模争斗开始了。一方拔出藏匿的兵刃,怒吼着刺向毫无防备的身体。惊愕中的人们看见喷涌的鲜血,丢弃了货物惊叫逃窜,追踪的刀箭从背后射穿,更多的人仆倒在地,张开四肢痛苦抽搐,无辜的眼神带着疑问。我惟恐被伤及,慌忙躲避。但那些人好像无视我的在场,飓风一样掠过,径直扑向城门。旌旗飘扬的城头,持矛竖立的守军尚未清醒,便石块一样纷纷坠落。摔碎的身体被杂沓的马蹄与脚步踏过,血肉一团模糊……
再后来,我幡然而醒。扣人心弦的征战在阳光灿烂的白昼尽皆消失。我知道梦境是往日的重现,幻想无法达成的托付---发生于万历四十六年的抚顺关战役,就像一份刻录的拷贝,存在头脑中适时回放。
真实的情况是,去抚顺我喜欢走南线----出赫图阿拉城,途经永陵、夹河,穿建州三关,在岔道口拐弯,上了一条狭小的柏油马路。路过萨尔浒水库,浩大的水域波光粼粼,碧蓝如空。浅水区的苇草成片生长,鸟儿落在绿色的长茎梢,随风摇晃。
每一次经过,我要都想到建州女真,在我之前,一身风尘的参加辽东马市,与抚顺城内的汉民现货交易。然大明王朝腐败,在马市欺压女真,唆使军士公然抢掠,拖欠大额货款迟迟不还,成为努尔哈赤兴兵犯境的最有力借口。1618年,六十岁的努尔哈赤,指挥后金八旗军兵分两路,合围抚顺城。他先是派遣部分兵卒,混入为期十五天的辽东马市,以号为令,实行内外夹攻。另一方面,他鼓动蒙古宰赛、暖兔等部落进城讨赏。蒙古人组成队伍,驻扎在辽河两岸,气势凶悍。
抚顺城的官吏只顾蒙古人,却没想到被后金握入掌中。一场激战之后,抚顺城被攻陷。一仗全胜,后金士气高涨,大败张承萌率领的援军,横扫一百多里的明朝区域范围,掠走人畜30万。坐在长途汽车上,扭头张望窗外,就看到对面的黄色尘土,风暴一样漫卷而来---后金驱赶缴获的牲畜回赫图阿拉,与三百八十九年后的我不期而遇。紧随其后的战利品---明朝援军的九千匹良驹,奔腾的马蹄犹如雷鸣云霄,轰轰隆隆,不绝于耳。
到抚顺市区,最先看到的是浑河,上段淤积大量泥沙,挖掘机铲出的大坑,像大地的巨大伤口。下段在市内范围,河面宽阔,水平如镜。凌空横跨天湖大桥、永安桥、将军桥。桥下的水鹳旁若无人的交颈相欢,白鹭像是深沉的哲学家,两只长腿插在水中,眺望远处的高尔山出神。
河西是最为繁华的,劳动公园,友谊宾馆,火车站,百货商城;接下去是陈旧或新建的住宅,蛛网一样编织城市的历史。游弋在东一路、东二路步行街,时尚主义和后现代的颓废主宰逼仄空间,找不到一丝鏖战气息。没有旧地图参照,当时城内的布局只能信马由缰胡乱臆想。城陷后惊恐的居民,倒塌的房屋,人牲的尸首,都被嘈杂的音乐和叫卖声覆盖。八旗兵雄壮威武的姿势,代之以露天舞台上演的扭捏猫步。滚滚升腾的战争烽火,被新疆羊肉串的油烟取缔。汉军将士风霜吹拂的黑红脸膛,替换成妓女涂蓝的眼圈。
再往西走,拐裕民街,过铁轨,南北方向的大街,东面是一片居民区,灰色的三层水泥楼房,好多木质门窗掉了钉铆,像断了胳膊腿的残疾者在半空悠荡。墙角垃圾成堆,塑料袋挂在电线和杨树枝上。路西,小区对面,仍是两排旧的灰暗的房子,铁大门和粗大的锁链生着红锈。有时候,它是半敞开的,有时扳着一副壁垒森严的面孔。早些年,我以为它是一个工厂,生产化学品或别的什么。以后我知道了,貌不惊人的建筑的确是工厂,不过,它的生产流程是将扭曲的灵魂再造成人的过程---战犯监狱,特殊的人间工作室。
二战结束后,日本关东军的战争罪犯大多关押在这里接受改造。满洲最后的皇帝溥仪也关押在此。这些年,在抚顺走走停停,来来去去,恰好战犯监狱一次没有进去。时间与空间距离的隔膜,给了我思考的回旋余地。我想到后金,大清帝国的奠基者努尔哈赤,三百多年前在这块土地叱诧风云,运筹帷幄,一举疏通进入辽河平原的咽喉要道,继而占领沈阳、辽阳,其后的皇太极挺进山海关,乃至北京。
江山一统三百年,多少人间岁月。大概谁也不会想到,清王朝覆灭,它的最高集权统治者又倒寻祖宗的遗迹,回到最初发迹的地方反省。如果不是历史的巧合,就应当是命运在开一个民族的玩笑。然后,溥仪也离开了,一代帝王像浑河的浪花消失在浪花里,像浑河的风声消弭在风声之中。辉煌与颓败,烈火与号角,怯懦与悲壮,随着骨殖的腐烂,沉淀成粒粒粉尘,塌陷在时光深处。
时光如水,流走鲜活的生命。曾经具体,最终乌有。曾经强盛,最终式微。然而城市的根脉还在,它进入,延续,在垮掉中重新建立。所以,面对它的时候,我时常一个人想,城市是有血缘基因的,不管它怎样的变化,都有自己的声音和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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