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清欢
2022-01-11抒情散文隔雨望红楼
一入春以来,这个山城总是在夜里落下缠绵的雨。雨水拍打着渐渐苏醒的草木,春寒便弥漫在整个空间里。经过几场菲薄的雪,兼以这几场雨,潮湿的春意令玉兰花期亦推迟了一周时间。有几次夜里,我在雨声中醒来,静听雨珠滴落。居住淮畔数载,年年听春雨,心境自是……
一
入春以来,这个山城总是在夜里落下缠绵的雨。雨水拍打着渐渐苏醒的草木,春寒便弥漫在整个空间里。经过几场菲薄的雪,兼以这几场雨,潮湿的春意令玉兰花期亦推迟了一周时间。
有几次夜里,我在雨声中醒来,静听雨珠滴落。居住淮畔数载,年年听春雨,心境自是年年不同。每年惊蛰一过,春天的气息便格外的浓重,我总是闻到春泥的草香味隐隐而来。
夜雨的山城,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我便想到苏轼,想到了元丰七年,那个冬春交际之夜,苏轼于泗州驿站听雨未眠,那日清晨他推开窗,南山淮水直逼眼前。那时,他会是什么样的心境呢?那夜的雨与今天并没有大的不同,千年来,在这个季节总会潇潇地落着,山水长在,而当年舟楫云集的泗州城,却在淮河的泥沙下作百年的梦幻了。
二
苏轼经过一个多月的餐风露宿,在隆冬之际抵达了泗州城。他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事实上,这二十年的官宦生涯里,他多次路过此地,当年驿站清脆的鸡啼声以及石阶上的霜痕还令他记忆深刻。第一次路过此地,是治平三年秋,他护送苏洵的灵柩,自运河南下回乡安葬,那时他初涉仕途,对前程是一种茫茫然的心境。五年后,他再次路过泗州,登龟山,写下了“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的诗句。那时,南山上都梁香草盛长,苏轼曾入山中采草,有渔樵归隐之思。而这一次再抵泗州,南山淮水依旧,苏轼却有了更加苍茫的心境了。
苏轼寓居于普照禅寺后院内,花木掩映,潮湿的天气使得苔痕处处,古朴沧桑。自唐以来,这普照寺香火甚旺,僧伽塔前,苏轼亦曾跪拜过。那是他护送父亲灵柩路过,风雨大作,船工劝说他登岸祭扫。这次自黄州北上,路过泗州一样遇到了恶劣天气,西北风吹起来,气温骤降,无法行船。他只得又住了下来,给皇帝上书,请求免去赴汝州任职,转道去宜兴安老。
自唐以来,泗州便是南北的重要驿站。山川互映,草木际天。这里,骆宾王曾登城楼而赋诗,韦应物曾听钟而未眠,常建曾筑舍而闲居。以苏轼的记忆力,这些诗不用翻检诗卷便能随口道出。几日来,在普照寺的僧房里,苏轼遥对隔岸青山,想起很多往事。
当船靠泗州时,苏轼曾遇旧友刘仲达。刘仲达是苏轼在眉山时的伙伴,三十二年未见,惊喜异常。往事历历,当年鬓发青青的少年,而今亦须发微斑。苏轼顿起乡思,留词有“归梦绕松杉”之句。江湖漂泊,他有些倦了。特别是历经乌台诗案,苏轼倍遭磨难。在黄州四年里,他一洗才气纵横的习气,于山水中重新认识历史,重新审视自己。他如同羁旅生涯中得以暂时息脚,赤壁之下,大江奔流,四十余岁的苏轼,成熟得近于苍老。此番面对泗州,淮水流处,青山妩媚,既然北上受阻,圣命未达,苏轼想不如在此盘桓数日。 泗州太守遣人送来了酥酒,老友刘倩叔亦前来拜会,两人听雨对饮。刘倩叔说,明日陪您游南山。 三 去年春季,我的一名大学同学路过山城看我。我们是亲如手足的至交,常于大学校园里饮酒高歌,抵足听雨。分别数载,模样变化不大,只是当年痛饮狂歌之气消失殆尽。我陪他游历山水名胜。那日也正是阴雨天,去南山的路上,我告诉他,我们走的是苏轼路线。他听毕开怀大笑起来。 在玻璃泉驻足时,我几乎能看到苏轼当年的样子。玻璃泉岩壁上苔藓厚如铜钱,泉水从龙眼里泠泠而出。我想,苏轼一定是坐在泉边的石凳上,石桌上罗列着酒蔬,他捋着胡须,品着茶悠然自得。刘倩叔向他介绍说,淮滨初春盛产一种叫芦蒿的植物,清脆可口,有着淡淡的青草气息。苏轼吹去茶盏里飘浮的雪沫,环视山上山下,说,我已闻到了这种气息。 石隙里开始有了青草的绿意,玻璃泉上,一块开阔的场地面向淮河,河面上白帆片片。我与同学顺着青石台阶而上,黝暗的石阶,千年来踏过多少软履,崖壁上回响过多少吟唱。我感到我重叠了苏轼的脚印,轻轻挥手,石壁上便会碰落当年文人咳珠唾玉的诗词。我说,当年在古典文学课上,我们交流过苏轼“清欢”的人生态度。“清欢”一词,便是苏轼在南山上写出来的。仅此一项,南山在中国文学史上便值得书上一笔。 清欢是什么样的人生呢?苏轼在与刘倩叔相对品茶时,他的思绪一度在时间之外。他想及了眉山,初春时节一样会烟雨迷蒙,那时他少年才俊,追求的人生,是与欧阳修、范仲淹一样出将入相。他又想及了黄州,在安国寺里焚香枯坐,静听赤壁涛声,那时他心如枯井,波澜不起。几年来,他似乎进入了一种禅的境地,无忧无虑,却并不快乐。但今天,淮滨斜风细雨,青草的气息使他消失多年的嗅觉敏捷起来,他似乎重回童年,在穿过泯江的滩涂时,一大片的翠竹新笋破土,河边青草蓬勃。这几十年的奔波,声名显赫,却颠沛流离,壮志未酬,还不及在这淮山上,品一口清茶有滋有味,滋味淡而韵悠长。清欢,就是生命中最近于本质的欢乐,没有声色犬马的放纵,没有功名利禄的征逐,没有风刀霜剑的欺逼,也没有心若死灰的清冷。正常到清茶一盏,蔬菜一盘,恬淡得听着泉水的滴落声。想到这,苏轼微笑了。他要来了笔墨,写下了《浣溪沙》: 细雨斜风作小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同学在登山途中重新背诵了这首词。在背诵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在最后一句时深深的闭上了眼睛,他似乎也在感觉苏轼当年登南山的情景。毕业几年来,他数度辞职、南北奔波,他感受到他正接近了苏轼,那个宽额长须的长者与他在这里,隔着千年的尘网相逢。 四 站在南山北望,淮河浮桥如长虹卧波。夜晚来临时,夹岸村落,一簇簇渔火南北呼应。 苏轼往回走时已经有些微醺了。他的酒量不大,却深得酒中之趣。南山之游,清茶淡酒,些许的寒意显得他春衫单薄。如果在北方,这时候怕还是要落雪的。不过是快立春了,苏轼觉得淮滨的早春确是来得早些。 晚间苏轼照例睡得迟。到后半夜时,雨竟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雨水拍打着窗前腐败的藤萝,他闻到了一股泥土的味道。外面南山的黑影幢幢,有隐约的灯火,河面上偶尔会有船载灯而过。向右看,可以看见泗州的雉堞,隐隐如同巨兽蹲立。这时候是苏轼最清醒的时候,他思接千载,神游八荒,而更多的时候,他陷入自己的处境中,一时分不清苏轼是谁,谁是苏轼。 就在前几天,在泗州这个寓所,他度过了五十岁生辰。五十年前的十二月十九日,降落在四川眉山的那个婴孩是苏轼,那么现在呢,这个在泗州对着南山听雨的中年人,须发已斑,又是谁?当年那个奶气的婴孩啼声清越,而现在却是满面尘霜。近来他读禅宗书,很喜欢慧能那个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可是他还是觉得自己满身的污垢。十二月十八日这天,也恰是他生日的前夜,他步行至淮水畔,见到僧伽塔下,浴室附近人极多。他问随行者,他们告诉他说,泗州风俗,腊月十八这日到僧伽塔下沐浴,可以洗尽污垢与罪孽。苏轼当时便若有所思,一并加入了沐浴的行列里。他想自己多年来文章行世,却以文获罪,累及亲友,真是污垢满身、罪孽深重啊。他忽然觉得这次淹留于泗州,五十岁似乎是不经意间而至,这洗浴对于他更像是仪式,天命如此,且接受着这春天来临前的涤荡吧。“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心灵深处,还是明镜无尘,可是肉身确实已非当年了。 现在想来,在泗州居住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对苏轼是个转折点。五十岁,对于一个悟性极深的男人来说,无疑是极为重要的。该明白的都明白了,该放下的也要放下了。五十岁之前,苏轼辉煌过,达到过事业的顶峰,苏轼也从颠峰跌落过,摔得很惨,于黄州耕织自给,亲朋无一字见及,写信亦无回音。在那里,他度过了艰苦而凄清的生活,在赤壁发出英雄白发之叹。而将迈向五十岁的门槛时,他北上了,因风雨寓居泗州,僧伽塔下,为自己举行了知天命的仪式,他如释重负。江声不尽,天地无私,他不禁向着隔水的南山长啸一声。如果说在黄州,苏轼完成了从狂热到冷静,从锋芒逼人到圆润诙谐的过度,那么在泗州,他向恬淡宽容完成了彻底的转化。 苏轼披衣而起,面对渐浓的曙光,为自己五十初度感奋不已。当年在驿站悲飞鸿雪泥的苏轼,进入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境地。这时候,他听到从山城传来了鸡啼之声。 五 对于苏轼在泗州的记载,鲜见于史料。我对苏轼的描述,隔着千年的光阴,隔着绢黄的纸张,一切多在烟雨迷蒙之中。泗州城沉睡于淮水已数百年,作为苏轼在泗州的唯一遗迹,南山摩崖石刻在时光中显出了特殊的价值。石刻上的那首词,不是《浣溪沙》,而是一首叫《行香子》的词。词中赞美了淮滨初春的景色,经过千年的风雨浸渍,已漫漶不堪辩识。从保存的拓片上来,苏轼丰腴流利的字体依旧,与文采相得益彰。 据《挥尘后录》卷七云: 东坡先生自黄州移汝州,舟次泗上,作词云:“何人无事,宴坐空山。望长桥上,灯火乱,使君还。”太守刘士彦,本出法家,山东人也,闻之,亟谒东坡,云:“知有新词,学士名满天下,京师便传。在法,泗州夜过长桥者徒二年,况知州邪?切告收起,勿以示人。”东坡笑曰:“轼一生罪过开口,常是不在徒二年以下。” 这几年来,每次登临南山,我便会到摩崖石刻处,仰望那刻满宋元明清文人字迹的山体。每次陪客人上山时,我会特意在此驻留,向他们讲述这段故事。事实上,这也是目前能知道的苏轼在泗州的唯一故事了。从词中推测,寓居泗州期间,苏轼应在南山的道观里住过数日。太守来看过他,共赏南山风景,至黄昏而归。现在读这首词,当年春天的景像宛在眼前。多少年来,人事变迁,唯独这自然风景不殊。在这首词里,北宋时期的淮滨,如《清明上河图》一样缓缓打开。冬春交际之时,树木还没有抽出芽来,自南山向北望去,野水萦回处,滩涂荒凉,平川一望无遗。但春天的气息已经很浓了,和风拂面,薄雾萦绕,鸟雀低回,夕阳正从芦苇荡中缓缓坠落。樵夫负薪,渔歌唱晚,怎样一幅宋代笔墨画卷。不同的是长桥上,今日是南北穿行的车辆,当年太守于灯火乱时穿行而过的浮桥,早已荡然无存。 在读《挥尘后录》这个记载时,我奇怪那首《浣溪沙》没有留在南山之上,这首让太守惊慌的词却永久地刻了下来。文字的流传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苏轼当年兴之所至,随意挥洒,文采斐然,墨汁淋沥。据说苏轼书此词于木版上,为都梁寺老僧所藏,后来徽宗上台,亦曾毁元佑党人文字,苏轼的文章曾因声名太大而遭禁,题刻被毁无数,老僧密封此墨迹,沉于玻璃泉内,后苏文解禁,始取出,刻于南山之上。文字与人一样,劫后余生,谁也不清楚会留下什么。 在泗州居住近一个月后,苏轼在一个晴好的天气里启程。圣命已下,同意他改道常州。在泗州,他人生的船头终于又转向了平和的港湾。我在想,当年苏轼启程时,南山如屏,淮水逶迤,江南在望,他的心情,已不是烟雨般的潮湿。但他对此地竟有些眷恋了,当他宴坐空山之际,清欢的滋味悠然而持久。这是他奔波半生才享受的单纯的欢乐,淡到心思全无。当年三十余岁时,他说老夫聊发少年狂,确是轻狂了些。这时候,他步入人生的成熟期,须发虽斑而心态平和,如同这淮滨早春,略显荒芜的景致中蕴籍着和煦与温暖。 六 经过几天的细雨,玉兰花还是开了。满树的繁花,洁白如同落雪,仰望有眩目的感觉。这两株玉兰也是古树了,苍劲而葱郁,见证着这个山城的沧桑历史,每次路过,特别是清晨,看到有人细扫着树下的尘土,如入深山,恍而不知世事。 树在山脚下。小城青山环抱,淮水萦回,半城山色,烟雨时总是看不透。苏轼走后,来的是米芾。他将此山更名为第一山。 三月的雨说来便来,阴晴不定的日子里,淮滨春天的脚步轻盈而生动。登山远望,丛树绿意渐浓,而河畔一畦畦油菜花正开得恣肆,见证着淮河畔不朽的早春。还是苏轼站过的地方,我再次登临,千年的历史一晃就过去了。忽然想起来,前日收到了同学的来信,他在信中对我叙述了对山城的印象,对山城的景色充满留恋。然后他问我:
何时得以享受真正的“清欢”呢。
当船靠泗州时,苏轼曾遇旧友刘仲达。刘仲达是苏轼在眉山时的伙伴,三十二年未见,惊喜异常。往事历历,当年鬓发青青的少年,而今亦须发微斑。苏轼顿起乡思,留词有“归梦绕松杉”之句。江湖漂泊,他有些倦了。特别是历经乌台诗案,苏轼倍遭磨难。在黄州四年里,他一洗才气纵横的习气,于山水中重新认识历史,重新审视自己。他如同羁旅生涯中得以暂时息脚,赤壁之下,大江奔流,四十余岁的苏轼,成熟得近于苍老。此番面对泗州,淮水流处,青山妩媚,既然北上受阻,圣命未达,苏轼想不如在此盘桓数日。 泗州太守遣人送来了酥酒,老友刘倩叔亦前来拜会,两人听雨对饮。刘倩叔说,明日陪您游南山。 三 去年春季,我的一名大学同学路过山城看我。我们是亲如手足的至交,常于大学校园里饮酒高歌,抵足听雨。分别数载,模样变化不大,只是当年痛饮狂歌之气消失殆尽。我陪他游历山水名胜。那日也正是阴雨天,去南山的路上,我告诉他,我们走的是苏轼路线。他听毕开怀大笑起来。 在玻璃泉驻足时,我几乎能看到苏轼当年的样子。玻璃泉岩壁上苔藓厚如铜钱,泉水从龙眼里泠泠而出。我想,苏轼一定是坐在泉边的石凳上,石桌上罗列着酒蔬,他捋着胡须,品着茶悠然自得。刘倩叔向他介绍说,淮滨初春盛产一种叫芦蒿的植物,清脆可口,有着淡淡的青草气息。苏轼吹去茶盏里飘浮的雪沫,环视山上山下,说,我已闻到了这种气息。 石隙里开始有了青草的绿意,玻璃泉上,一块开阔的场地面向淮河,河面上白帆片片。我与同学顺着青石台阶而上,黝暗的石阶,千年来踏过多少软履,崖壁上回响过多少吟唱。我感到我重叠了苏轼的脚印,轻轻挥手,石壁上便会碰落当年文人咳珠唾玉的诗词。我说,当年在古典文学课上,我们交流过苏轼“清欢”的人生态度。“清欢”一词,便是苏轼在南山上写出来的。仅此一项,南山在中国文学史上便值得书上一笔。 清欢是什么样的人生呢?苏轼在与刘倩叔相对品茶时,他的思绪一度在时间之外。他想及了眉山,初春时节一样会烟雨迷蒙,那时他少年才俊,追求的人生,是与欧阳修、范仲淹一样出将入相。他又想及了黄州,在安国寺里焚香枯坐,静听赤壁涛声,那时他心如枯井,波澜不起。几年来,他似乎进入了一种禅的境地,无忧无虑,却并不快乐。但今天,淮滨斜风细雨,青草的气息使他消失多年的嗅觉敏捷起来,他似乎重回童年,在穿过泯江的滩涂时,一大片的翠竹新笋破土,河边青草蓬勃。这几十年的奔波,声名显赫,却颠沛流离,壮志未酬,还不及在这淮山上,品一口清茶有滋有味,滋味淡而韵悠长。清欢,就是生命中最近于本质的欢乐,没有声色犬马的放纵,没有功名利禄的征逐,没有风刀霜剑的欺逼,也没有心若死灰的清冷。正常到清茶一盏,蔬菜一盘,恬淡得听着泉水的滴落声。想到这,苏轼微笑了。他要来了笔墨,写下了《浣溪沙》: 细雨斜风作小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同学在登山途中重新背诵了这首词。在背诵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在最后一句时深深的闭上了眼睛,他似乎也在感觉苏轼当年登南山的情景。毕业几年来,他数度辞职、南北奔波,他感受到他正接近了苏轼,那个宽额长须的长者与他在这里,隔着千年的尘网相逢。 四 站在南山北望,淮河浮桥如长虹卧波。夜晚来临时,夹岸村落,一簇簇渔火南北呼应。 苏轼往回走时已经有些微醺了。他的酒量不大,却深得酒中之趣。南山之游,清茶淡酒,些许的寒意显得他春衫单薄。如果在北方,这时候怕还是要落雪的。不过是快立春了,苏轼觉得淮滨的早春确是来得早些。 晚间苏轼照例睡得迟。到后半夜时,雨竟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雨水拍打着窗前腐败的藤萝,他闻到了一股泥土的味道。外面南山的黑影幢幢,有隐约的灯火,河面上偶尔会有船载灯而过。向右看,可以看见泗州的雉堞,隐隐如同巨兽蹲立。这时候是苏轼最清醒的时候,他思接千载,神游八荒,而更多的时候,他陷入自己的处境中,一时分不清苏轼是谁,谁是苏轼。 就在前几天,在泗州这个寓所,他度过了五十岁生辰。五十年前的十二月十九日,降落在四川眉山的那个婴孩是苏轼,那么现在呢,这个在泗州对着南山听雨的中年人,须发已斑,又是谁?当年那个奶气的婴孩啼声清越,而现在却是满面尘霜。近来他读禅宗书,很喜欢慧能那个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可是他还是觉得自己满身的污垢。十二月十八日这天,也恰是他生日的前夜,他步行至淮水畔,见到僧伽塔下,浴室附近人极多。他问随行者,他们告诉他说,泗州风俗,腊月十八这日到僧伽塔下沐浴,可以洗尽污垢与罪孽。苏轼当时便若有所思,一并加入了沐浴的行列里。他想自己多年来文章行世,却以文获罪,累及亲友,真是污垢满身、罪孽深重啊。他忽然觉得这次淹留于泗州,五十岁似乎是不经意间而至,这洗浴对于他更像是仪式,天命如此,且接受着这春天来临前的涤荡吧。“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心灵深处,还是明镜无尘,可是肉身确实已非当年了。 现在想来,在泗州居住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对苏轼是个转折点。五十岁,对于一个悟性极深的男人来说,无疑是极为重要的。该明白的都明白了,该放下的也要放下了。五十岁之前,苏轼辉煌过,达到过事业的顶峰,苏轼也从颠峰跌落过,摔得很惨,于黄州耕织自给,亲朋无一字见及,写信亦无回音。在那里,他度过了艰苦而凄清的生活,在赤壁发出英雄白发之叹。而将迈向五十岁的门槛时,他北上了,因风雨寓居泗州,僧伽塔下,为自己举行了知天命的仪式,他如释重负。江声不尽,天地无私,他不禁向着隔水的南山长啸一声。如果说在黄州,苏轼完成了从狂热到冷静,从锋芒逼人到圆润诙谐的过度,那么在泗州,他向恬淡宽容完成了彻底的转化。 苏轼披衣而起,面对渐浓的曙光,为自己五十初度感奋不已。当年在驿站悲飞鸿雪泥的苏轼,进入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境地。这时候,他听到从山城传来了鸡啼之声。 五 对于苏轼在泗州的记载,鲜见于史料。我对苏轼的描述,隔着千年的光阴,隔着绢黄的纸张,一切多在烟雨迷蒙之中。泗州城沉睡于淮水已数百年,作为苏轼在泗州的唯一遗迹,南山摩崖石刻在时光中显出了特殊的价值。石刻上的那首词,不是《浣溪沙》,而是一首叫《行香子》的词。词中赞美了淮滨初春的景色,经过千年的风雨浸渍,已漫漶不堪辩识。从保存的拓片上来,苏轼丰腴流利的字体依旧,与文采相得益彰。 据《挥尘后录》卷七云: 东坡先生自黄州移汝州,舟次泗上,作词云:“何人无事,宴坐空山。望长桥上,灯火乱,使君还。”太守刘士彦,本出法家,山东人也,闻之,亟谒东坡,云:“知有新词,学士名满天下,京师便传。在法,泗州夜过长桥者徒二年,况知州邪?切告收起,勿以示人。”东坡笑曰:“轼一生罪过开口,常是不在徒二年以下。” 这几年来,每次登临南山,我便会到摩崖石刻处,仰望那刻满宋元明清文人字迹的山体。每次陪客人上山时,我会特意在此驻留,向他们讲述这段故事。事实上,这也是目前能知道的苏轼在泗州的唯一故事了。从词中推测,寓居泗州期间,苏轼应在南山的道观里住过数日。太守来看过他,共赏南山风景,至黄昏而归。现在读这首词,当年春天的景像宛在眼前。多少年来,人事变迁,唯独这自然风景不殊。在这首词里,北宋时期的淮滨,如《清明上河图》一样缓缓打开。冬春交际之时,树木还没有抽出芽来,自南山向北望去,野水萦回处,滩涂荒凉,平川一望无遗。但春天的气息已经很浓了,和风拂面,薄雾萦绕,鸟雀低回,夕阳正从芦苇荡中缓缓坠落。樵夫负薪,渔歌唱晚,怎样一幅宋代笔墨画卷。不同的是长桥上,今日是南北穿行的车辆,当年太守于灯火乱时穿行而过的浮桥,早已荡然无存。 在读《挥尘后录》这个记载时,我奇怪那首《浣溪沙》没有留在南山之上,这首让太守惊慌的词却永久地刻了下来。文字的流传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苏轼当年兴之所至,随意挥洒,文采斐然,墨汁淋沥。据说苏轼书此词于木版上,为都梁寺老僧所藏,后来徽宗上台,亦曾毁元佑党人文字,苏轼的文章曾因声名太大而遭禁,题刻被毁无数,老僧密封此墨迹,沉于玻璃泉内,后苏文解禁,始取出,刻于南山之上。文字与人一样,劫后余生,谁也不清楚会留下什么。 在泗州居住近一个月后,苏轼在一个晴好的天气里启程。圣命已下,同意他改道常州。在泗州,他人生的船头终于又转向了平和的港湾。我在想,当年苏轼启程时,南山如屏,淮水逶迤,江南在望,他的心情,已不是烟雨般的潮湿。但他对此地竟有些眷恋了,当他宴坐空山之际,清欢的滋味悠然而持久。这是他奔波半生才享受的单纯的欢乐,淡到心思全无。当年三十余岁时,他说老夫聊发少年狂,确是轻狂了些。这时候,他步入人生的成熟期,须发虽斑而心态平和,如同这淮滨早春,略显荒芜的景致中蕴籍着和煦与温暖。 六 经过几天的细雨,玉兰花还是开了。满树的繁花,洁白如同落雪,仰望有眩目的感觉。这两株玉兰也是古树了,苍劲而葱郁,见证着这个山城的沧桑历史,每次路过,特别是清晨,看到有人细扫着树下的尘土,如入深山,恍而不知世事。 树在山脚下。小城青山环抱,淮水萦回,半城山色,烟雨时总是看不透。苏轼走后,来的是米芾。他将此山更名为第一山。 三月的雨说来便来,阴晴不定的日子里,淮滨春天的脚步轻盈而生动。登山远望,丛树绿意渐浓,而河畔一畦畦油菜花正开得恣肆,见证着淮河畔不朽的早春。还是苏轼站过的地方,我再次登临,千年的历史一晃就过去了。忽然想起来,前日收到了同学的来信,他在信中对我叙述了对山城的印象,对山城的景色充满留恋。然后他问我:
何时得以享受真正的“清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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