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妈妈的爱情
2022-01-11叙事散文赶趟儿
妈妈17岁时,是村子里有名儿的漂亮姑娘,也是有名儿的苦命丫头。姥姥早在妈妈12岁那年去世 ,没有母亲,妈妈不可能再有撒娇的机会,我姥爷是个严厉的土秀才,他以为教给女儿三从四德的责任完全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严厉加倍了,烦躁也更多了。所以,五年……
妈妈17岁时,是村子里有名儿的漂亮姑娘,也是有名儿的苦命丫头。姥姥早在妈妈12岁那年去世 ,没有母亲,妈妈不可能再有撒娇的机会,我姥爷是个严厉的土秀才,他以为教给女儿三从四德的责任完全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严厉加倍了,烦躁也更多了。所以,五年中,妈妈学会了藏在门后流泪,学会了无条件地服从,学会了没有母亲的孩子通常有的那种自卑和暗暗的坚强。
服从的结果是,17岁那年,跟不认识的我爸爸结了婚,那年我爸爸19岁,年轻健壮,但长得不好看,而且爷爷的吝啬和奶奶的刁蛮是早有流传的。妈妈心里不愿意,但她不敢说。穿上一件大棉袍,妈妈便成了周家大儿媳妇。
奶奶是个典型的旧时代婆婆,妈妈也就相应地成了典型的旧时代媳妇,晨昏定省自不必说,莳弄园田,女工浆洗,从很远的大井里挑水、堆柴垛、砌炕、掏粪池……一大家子的大小活计多半由妈妈辛劳着。奶奶经常有不满意的时候,大声地敲着锅帘让半个村子的人都听到她骂妈妈的声音。妈妈就躲到门后去,一边不停地做着手里的针线。妈妈不能像别的媳妇一样,受了委屈可以回娘家,妈妈嫁过来不久,我姥爷就去世了,妈妈就变成了一个没有娘家的人。我最小的姑姑那年才四岁,她喜欢妈妈乌黑的大辫子,跟妈妈好,妈把她看做在周家惟一的安慰。因为爸爸整天在生产队里赶马车,从不管她在家里怎样,所以,妈妈对爸爸,从开始的陌生很快变成了恨。
只几年时间,妈妈的身体就累跨了,严重的气管炎使本来就瘦小的妈妈更加憔悴,爷爷奶奶就鼓动爸爸休了妈妈。爸爸找个理由跟爷爷奶奶分了家。
分了家以后,妈妈把积攒了多年的眼泪和怨愤都喷发出来,妈妈经常对着爸爸说的一句话就是:“要不是生了这几个孽,我早就不跟你过了!”憨厚的爸爸抽着旱烟蹲到房檐下去,一语不发。说这话的时候,往往是妈妈手里还缝着爸爸的旧衣或者抟着爸爸最爱吃的馒头。妈妈生气是从来不耽误活计的,但她会打我们,用树条用笤帚把用挡柜板凶狠地打,大哥自然挨打最多最狠。这种发泄妈妈坚持了近三十年,三十年里,妈妈先后送两个小姑子美美地出嫁,一力承担起照顾公公婆婆的义务,然后是奶奶带着对妈妈的歉意和感激去世,爷爷过来跟我们一起生活,享受妈妈亲生女儿般的孝敬。
对公婆的怨恨早就化成不可摧毁的亲情,但对爸爸的恨,不知为什么,反倒更加深刻。爸爸从来都不会送来一句暖心的关怀,妈妈说自己都不如爸爸用来驾车耕地的马。小时候不懂得体会父母之间的感情,等到稍谙人间情事时,才知道妈妈的委屈,甚至曾立场鲜明地鼓动妈妈跟爸爸离婚。而这时的爸爸妈妈已有了六个子女,吵着闹着也过了半辈子啦。
突然有一天,妈妈不再骂爸爸了。三十年的习惯一改,我们感觉有点异常呢!难得的平静中,我们发现,以前常常扬言要休了爸爸的妈妈,跟爸爸一起,老了。那是慢慢地变老吗?在我们看来,却是太迅速了。
这时候的爸爸妈妈把儿媳娶进了家,送女儿出了嫁,穿得暖吃得好住得也宽敞了,他们便安静地在热炕上抱孙子、玩儿牌、说旧事。妈妈问爸爸:“你对我不知道体贴,可是你不打我。人家都打老婆你咋不打?”爸爸便扬起头装作不屑地说:“瞅你长得那么小,我一巴掌还不把你扇到南京去?扇到南京去了谁哄孩子啊?”妈又问:“当时你咋不听咱妈的话休我?”爸便不让妈再提这件事。偶尔妈妈会跟爸爸讨论谁先“走”的问题。妈妈会说:“我体格不好,肯定我先死。我先死了你咋办?儿媳妇照顾老公公总有很多不方便。”爸爸就说:“人家都说平常病病歪歪的人更禁活!说不定我死在你前头。”两人都沉默一阵子,然后就应和着说:“我先死你也就活不长了,你不想我?你肯定想我。想人的滋味可不好受。”
已进入老境的爸爸妈妈就这样变得温和下来,让我们常常也受到他们之间的暖意的感染。
1995年冬季,我回老家探亲。那年爸爸62岁,妈妈60岁,都花白了头发,佝偻了身板。一天,爸爸跟妈妈说:“我肚子不好。”妈妈在爸爸小腹左侧摸到了很大一个包。妈妈说:“看看吧!别是啥不好的病啊!”爸爸说:“吃点消化药就能好了,看啥看?一辈子不知道啥叫有病呢。”可是没几天,爸爸便在一场经夜不歇的疼痛和呕吐后明显地支撑不住了,爸爸脸色苍白、神情无助地倚在妈妈瘦小的身旁,像个软弱的孩子。妈妈疼惜地看着爸爸,不知所措又极力装作有主张的样子,实际上她除了不停地咳嗽,几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诊断的结果是,爸爸患的是结肠癌,且是晚期。好不容易被我们劝着留在乡下的妈妈坐立不安地等待着答案。我们跟妈妈说爸爸得的是脂肪瘤,与那年被马踢伤有关,等到预约好的日子去做个小手术就好了。妈妈信,妈妈没文化,子女们都念过大学,她信有学问的人说话。妈妈一边给爸爸盖炕毯一边说:“这就行,我还怕你得啥不好的病,咱这个小堡子哪年不走两三个得癌的。”爸爸自然也被我们瞒着,就笑:“我得给你找好老伴儿了再得那个病。”妈妈精心地为爸爸熬着流质粥汤和菜汁,一口一口地喂着爸爸。
爸爸手术的日子快到了。天不亮,妈妈就起来收拾要带的东西,也把自己简单收拾了一番,看得出来,这次她是决意要跟着一起去医院的。在等待车来的时间里,她不停地看爸爸。爸爸不看妈妈,爸爸躲避着妈妈的目光。后来爸爸语气坚定地说:“你别去了,在家看门儿。又不是大手术,别让我上手术台心里还不干净。你啥忙也帮不上,别在那儿给孩子添乱,到时候顾我还得顾你!”妈妈不干。爸爸生气了。我们连忙跟着说:“爸爸生气对手术很不利,妈您就别惹爸爸生气,听爸爸的话在家看门儿,我们都去了,家里咋办?再说离手术还有两天呢!”
妈妈站在冬日的晨风中看着我们上了车,我们装作无视她的泪水。
两天后,医生来给爸爸下胃管,做术前的准备工作。爸爸的眼晴因迅速消瘦而变得很大,他沉默地用目光搜索着围着他的人群,几个子女,二舅,老姑,三姨……看完一圈又一圈。放下心来,却又充满期待。我们知道爸爸想看见又怕看见的那个人。爸爸被送进六楼手术室,冰冷的手术器械在爸爸的腹腔里操作着,天渐渐黑下来,原来设想两个小时的手术延长了四个小时。这样的等待,寒冷、漆黑、恐惧,充满任何一种幸与不幸的可能。
而在这正值冬季白昼最短的日子里,一个瘦小、软弱、没进过城坐过车又不识多少字的农村老太太,为了行走轻便,穿着很单薄的棉衣,只揣上几十块钱就出发了。这个固执的老太太------我的妈妈,就这样一步一步从乡下走到20里外的镇上,再从镇上不断打听着走向40里外的市人民医院!凛冽的寒风不时令患有气管炎的妈妈不得不停下来剧烈地咳嗽,然后妈妈直起腰来,继续着漫长而坚定的行程。车辆和行人渐渐稀少,连那片积雪的田野也变黑了。妈妈就朝着灯光最稠密亮得也最高的地方走,她听在城里工作的子女们说过,城里到处都是灯。终于,她走进了两排路灯中间。她问旁边卖烧烤的一个年轻人:“孩子,这是开原吗?”年轻人忙着手里的活儿,没理妈妈。站在烧烤灶前,那碳火的热浪迅速融化了妈妈发丝上和眉睫上的冻霜,妈妈再用沙哑的声音问一遍:“孩子,这是开原吗?”年轻人简短地答:“是。”话音没落,妈妈一下子哭出来:“可算到啦!”年轻人停下来,问:“大姨您去哪儿啊?”妈妈说:“医院。俺家雪儿她爸做手术,怕我看,可是不看哪儿行?!医院往哪走啊?”年轻人想了想,把炉子交给别人看管,把妈妈送到医院。
看着泪流如瀑、因恐惧担忧到顶点而不停地发抖的妈妈,我们都呆了。 该用什么定义这整整一天的行走和寻找?我,怎能再嘲笑上一辈人那极至朴素的人性里深含的爱的力量?! 没日没夜地陪伴术后的爸爸,忍受爸爸疼痛发作时拼命的抓打,妈妈拖着咳血的病体支撑着爸爸走完人生最后一年半的时间。送走爸爸以后,妈妈的耳朵聋了,眼睛混浊得像一场不歇的追念。妈妈在我的家里,一个人寂寞地玩儿着纸牌。她又开始不停地说爸爸的坏话儿,往往是说到一半的时候就把头低得更深,怕我看见她的眼泪。 那天我小心翼翼地问妈妈:“妈妈,您是不是,其实,挺爱爸爸的?”妈妈嗔怪地瞪我一眼,然后说:“啥爱不爱的,反正会惦记会心疼。” 我搂紧瘦小的妈妈,欣慰地想:“其实这种惦记、这种心疼,就是妈妈对爸爸的爱情的本质啊!”
看着泪流如瀑、因恐惧担忧到顶点而不停地发抖的妈妈,我们都呆了。 该用什么定义这整整一天的行走和寻找?我,怎能再嘲笑上一辈人那极至朴素的人性里深含的爱的力量?! 没日没夜地陪伴术后的爸爸,忍受爸爸疼痛发作时拼命的抓打,妈妈拖着咳血的病体支撑着爸爸走完人生最后一年半的时间。送走爸爸以后,妈妈的耳朵聋了,眼睛混浊得像一场不歇的追念。妈妈在我的家里,一个人寂寞地玩儿着纸牌。她又开始不停地说爸爸的坏话儿,往往是说到一半的时候就把头低得更深,怕我看见她的眼泪。 那天我小心翼翼地问妈妈:“妈妈,您是不是,其实,挺爱爸爸的?”妈妈嗔怪地瞪我一眼,然后说:“啥爱不爱的,反正会惦记会心疼。” 我搂紧瘦小的妈妈,欣慰地想:“其实这种惦记、这种心疼,就是妈妈对爸爸的爱情的本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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