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蚂蚁蛋更小的地方
2020-09-24叙事散文子夜歌
我没想到,小时候一连几个小时跪在地上,屈附着身子专心致志看蚂蚁的情景,会在我的记忆里烙下那么深的痕迹,随着年岁的叠加而日益清晰,以至于有一天,当我一时兴起,向陌生的人介绍我出生的地方时,我脱口而出,这是一个比蚂蚁蛋更小更洁白的山寨。跟所有孩
我没想到,小时候一连几个小时跪在地上,屈附着身子专心致志看蚂蚁的情景,会在我的记忆里烙下那么深的痕迹,随着年岁的叠加而日益清晰,以至于有一天,当我一时兴起,向陌生的人介绍我出生的地方时,我脱口而出,这是一个比蚂蚁蛋更小更洁白的山寨。
跟所有孩子的习性相似,我喜欢观察蚂蚁,大概因为年龄不足以实践自己的人生,而喜欢通过旁观他者来模拟自己的生活,并乐此不疲,尤其是在蚂蚁搬家的时候。游丝般的脖颈和腰,黑球似的头部和身子,极端灵活的手足,这几个部件再加上手忙脚乱和笨拙可爱的动作,就组成了一只正在努力搬家的蚂蚁。它们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扛着比身体更大的雪白蛋粒,摇头晃脑,前窥后视,却不得不朝着一个无法预知的方向一点点挪动。如果真有命运一说,那么人的介入和干预大概就是蚂蚁们无法摆脱和反抗的命运。比如我,总是在看的时候忍不住伸出手指来充当神灵,在蚂蚁前进的地方用指甲划一条深渊,或者这里挖去一个土块,那里放置一个石头,我的目的就是为了随心所欲地改变蚂蚁们的人生路线,逼迫它们为命运绕道,在生活面前惊慌起来。看着它们在旅途中反复斟酌纠结,结果还是避免不了抱着蛋粒一起滚进我挖的陷阱,我就会感到一阵类似于掌控者的快乐和满足。
可最终,这个戏弄弱者的游戏让我联想到我们的山寨,湘西的群山是不是神灵故意挖出的陷阱?我猜想,许多年前,我的祖先把他的全副家当打包成一粒雪白的“蛋粒”,然后抱在怀中一步步朝前跋涉,在所有的深渊面前止步,在路障前方被迫低头绕道,慢慢把蛋粒推进深坑,把家放下,开花落子,繁衍生息。
寨子究竟有多小呢?说出来只怕连王老六家的那只出名凶悍的花脖子大公鸡都会羞红它那部蓬松的大冠子。它一向志得意满,一脸骄气逼人,当它翘起亮丽的尾巴,挺起饱满的胸脯,在寨子里跺着方步时来回巡查鸣叫时,你会以为它是这个寨子里的国王,这天下是它的,这个寨子都是它的领土,这寨子里所有的人,所有的畜生,所有的生灵包括最小的蚂蚁和不知名的小虫,全是它的臣民。住在寨子最东边的小孩子在半夜里咳嗽一声,会让住在寨子最西边的人翻身之际迷迷糊糊嘟噜一句:“老胜家老三又感冒了。”寨子最里面的大青牛无聊地打一个响鼻,会让守在寨子最外边的小黄狗警觉地竖立起耳朵,当它凝神倾听半响,发现是牛的恶作剧时,就不屑地掉转过头去,朝着寨子那条唯一通向山外的道路懒洋洋地吠几声。
这样的寨子,在湘西群山中有无数个,几乎每一个山形凹凸的地方,都有炊烟长出尾巴,铺开云翼慢慢腾空。寨子就这样从时间的荒芜中破土而出,跟所有的古树所有的山川所有的河流一样古老,因其隐秘和避世很难让外来者窥见和理解,也很容易让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感到迷茫和困惑。因为梦想常常埋在一个别人发现不了而自己无法诉求的地方,这些梦想也许有一天会追随着时光而生出嫩嫩的新芽;也许永远沉睡地下,变得跟这块土地一样沉默苍老。就像下雨前沿着灰色的天空飞翔的蜻蜓,有时燥郁,有时却安然。 相较于年轻人的梦想来说,这种小对于古老的山寨来说是适宜的,是恰到好处的,对人心来说是稳妥的。它有自己的肌理,骨骼匀称,血肉丰满,天生具备抗污和清洁能力,外面世界那些污秽肮脏的各色交易和伴随而来的乱七八糟的词汇,很难穿透坚硬结实的壁垒,侵入寨子内部。寨子里的人有自己的忧愁,这种忧愁多半因为窘困的生活而不是因为人心,为钱粮着急,当孩子上学或者家中老人生病的时候。大多数时候,我们是快乐的,一种天然无污染的纯快乐,作为一个山寨子民,拥有自己的树林子,自己的田土和木房子,自己的儿女,就可以获得最简单的快乐了。偶尔的惆怅来源于电视画面,看到那些奔驰的轿车或者琳琅满目的现代衍生品,也会赞叹:“噢,城市人的日子。”因为缺乏世俗的攀比和享乐之心,这种羡慕多半有口无心,转身就被别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在山寨人的眼里,这些远远及不上一只不爱吃食的小猪仔重要,也没有一把锋利铮亮的农具重要。
寨子虽然无限小,人心却无限大,这种大因为少了外界的侵扰和干涉,得以悬乎天地之间,变得无限专注,无限澄澈无限纯粹。人们出门习惯望望天色,早了还是晚了,这个时间能能耕一丘田还是能清理半台土的杂草。也要合计天气,是天晴还是会下雨,这个天气是不是适合出门。如果下雨,就不会出门,女人们翻箱倒柜找出需要打理的衣物,该缝缝该扔扔;男人们嘴里叼着根旱烟,清点下农具,有破败的,就叮叮当当地修理起来。偶尔,需要在出门前低下头扳起手指头计算下时令节气,下一步是该点上稻种还是该栽玉米。一年四季,山寨里人眼里望着的是天,心里想着的是土地,这是最重要的两件事情。天底下无非也就是这样:忙日子,过日子。 从我出生起到现在,山寨里的人事一直这样生活着,光阴就在这一仰首一低头的缝隙里一点点成为过去。
山寨虽然小,但我不敢说它是我一个人的山寨,因为,此话一出,势必引发骚乱。全寨一百多口人不会同意出让他们的山寨;一百多头猪不会答应我这样赤裸裸地忽略它们的存在;五六条狗七八头牛几百只鸡鸭鹅不会容忍我犯这样一个常识性错误;世代庇护山寨的群山更不会认可我这个荒谬的念头。所以,我只好说,这不是一个人的山寨,这是大众的山寨。大众也不仅仅包括人,山寨里任何一种事物都有自己存在的位置,甚至包括一只细小的蚂蚁,也对山寨具备一定的主人翁参与意识,当它举着一对棉球似的黑触角在干枯的树枝上急冲冲赶路时,那种为生活而表现出来的奔波激情和严肃态度,促使你收起轻视之心,转而投之庄重一瞥。你的嘲笑最后只能嘲笑到自我本身,你永远嘲笑不了山寨里那种世代沿袭下来的生活模式。 在这里,你对山寨的占有证据也许没有一只蚂蚁充足。寨子里的一切属于寨子而不是个人,包括人。人也是属于他者的,属于你的亲人,属于你养的那只叫黑花的狗;属于你家那头青色苍翠的老水牛;属于那只不爱下蛋但喜欢叫的轻浮花母鸡;属于门前那一垄碧畴,属于屋后那一笔青山,属于寨子上空那一弯无垠的穹庐。你的一举一动全被他们无声地吸入眼底,你的哭喊和任性;你由于年轻莽撞所犯下的一切过错;你带给他们的伤害,他们全都默默吞咽,一个寨子的胃囊都在不皱眉头地艰难消化着你的成长。从你出生第一声啼哭到你开始学步走路;从你学会用语言表达意愿到有自己的心事,寨子全都记录了下来。他们知道你出生时的情景,比你自己更清楚你成长过程着的一切细节,甚至洞悉你生活中一切细微的情感变化。有时候,当你恍然惊觉寨子里的草变得更苍茂些了,花开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意韵,天天往来于寨子上空的风又厚了一些,天空那始终白得耀眼的云层又淡薄了一些。你该知道,你应该完全属于这个寨子了,你的肌理、血肉、毛发和生命的纹路已经跟寨子里所有的肌理、血肉、毛发和生命的纹路紧紧地扣合在了一起,长成了一股奔涌不息的河流。
这样说来,寨子其实很大,一个人的成长关乎全寨人的生活。
我绝不愿意如大众一样为我们所流逝的乡村文明唱一曲挽歌。我坚信,在时光的精心布置之下,所有被人类童年时玩厌丢弃的玩具都会魔术般地返回家园,并且重新焕发新彩。因为,那种田园牧歌的乡村情结早在祖先推着雪白“蛋粒”选择这个地方时就已经根植在这块土地上了;那种寄情山水的淡泊灵魂早已经成为培育诗歌的深沉土壤,它们从最乡村最无垢最丰饶的土地里开出诗歌的花朵来,注定要让山寨的子孙永世吟唱下去。总有那么一天,那些流落异乡的山寨女子,会依然站在吊脚楼的木格窗子下面,借着隐隐透进来的曦色,静悄悄地穿衣叠被,然后提着木桶,娉娉婷婷走向屋边的甜水井,蹲下来,舀出来一瓢瓢清凉凉的水,站在坪坝里梳头洁面。过程行云流水,娴熟酣畅,似一曲天籁,更是一种浑然天成的乡村叙事艺术。
“即便整个世界被我握在手里,我也会把它统统换成一张返回道拉多雷斯大街的电车票。”佩索阿反复多次强调道拉多雷斯大街之于他的存在意义。正如同他永远离不开为之生活的家园一样,我,也离不开我的小山寨,那个比一颗蚂蚁卵还要小得多的地方。
[ 本帖最后由 子夜歌 于 2012-6-14 08:1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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