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黄鹂深树鸣
2020-09-24抒情散文薛暮冬
现在,在琅琊山中,在滁州西涧旁。夕阳在天。还有一只黄鹂,在深树之上,婉转的发出呖呖的歌声。整整一个下午,这一只黄鹂,既没有喊苦,也没有叫疼,一直在不停地歌唱着。韦应物知道,整整一生,其实一直都有一只黄鹂,一直都只有这只黄鹂追随着自己。只有这
现在,在琅琊山中,在滁州西涧旁。夕阳在天。还有一只黄鹂,在深树之上,婉转的发出呖呖的歌声。整整一个下午,这一只黄鹂,既没有喊苦,也没有叫疼,一直在不停地歌唱着。韦应物知道,整整一生,其实一直都有一只黄鹂,一直都只有这只黄鹂追随着自己。只有这一只黄鹂在反反复复地唱着同一首歌。流水潺潺。众树茁长。在红尘之内。亦在红尘之外。黄鹂的歌声。不由分说地占有了韦应物的肉体,和灵魂。很多很多温暖袭击了韦应物的这个下午。阳光,命运的青睐,和温馨的拥抱。韦应物不能拒绝黄鹂的垂青,并一再啜饮这些歌声。
是的,如同那曾经电光石火一般的青春岁月。那是许多年前的事啦。那时,他正在年轻。他并没有现在这样闲逸,自在。那时,韦应物是京城人,正宗的首都户口。而且,韦姓又是大姓。自己又是官二代。所以,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韦应物就找到了一份令人艳羡的工作。他成了唐玄宗的近侍。于是,他有机会常常出入宫闱,跟从皇帝云游四方。那时,不止一次,黄鹂用七个不同的音符,唱歌启示他,可他浑然不知。韦应物跟随那些在皇帝身边的侍卫和羽林军们,他们混成了长安城里一顶一的超级牛人。有诗为证: 长安恶少出名字,楼下劫商楼上醉。 天明下直明光宫,散入五陵松柏中。 百回杀人身合死,赦书尚有收城功。 九衢一日消息定,乡吏籍中重改姓。 出来依旧属羽林,立在殿前射飞禽。
这些长安恶少可是大名鼎鼎,臭名昭著。仰仗着皇帝的呵护,抢夺抢劫,杀人劫货最终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想到这里,韦应物朝仍旧独自歌唱着的那只黄鹂深深地满怀歉意的点了点头。跟这些家伙厮混在一起,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呀!荀子说得好,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聆听着汩汩流淌的涧水,应和着黄鹂的歌声,韦应物轻声朗诵起那首被自己命名为《逢杨开府》的原创作品,这首诗真实地记录了他的这段不良少年的经历: 少事武皇帝,无赖侍恩私。 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 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 司隶不敢捕,立在自王粹。 骗山风雪夜,长扬羽猎时。 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
诗中自述当年不知山有多高水有多深的韦哥哥“家藏亡命儿”,也就是家里窝藏着杀人的要犯,“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早上去赌博玩钱(樗蒲是一种赌具,类似骰子),晚上和邻家女人搞一夜情。而且是“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韦应物几乎沾染了当时江湖混混们的所有恶习。虽然在20岁的那一年,迎娶了他的妻子,如花似玉的16岁的元苹。但是,在朋友的鼓励和召唤下,他仍然出入于花街柳巷,三天两头眠花卧柳,酩酊大醉。那时候,自己可真是一个正宗的混蛋呀!但是,妻子一次次原谅了自己。许多年过去啦,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现在,只剩下晚风习习,吹冷了滁州西涧粼粼的水光;只剩下一粒黄昏星,形影相吊地挂在空空的天空中。世界是如此的安静。静得似乎能够听到白云划过心头的声音。
韦应物仰面朝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没有想到,安史之乱彻底打乱了他的既定生活。唐玄宗仓皇逃到蜀地,他的官职也彻底丢了。再也没有过去那种纸醉金迷的生活。甚至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在那个桃红柳绿的春天,徜徉在桃之夭夭的桃花谷中,聆听着黄鹂曼妙的歌声,韦应物忽然大声喊道,再也不能这样过,再也不能这样活啦!于是,他先是彻底告别了过去的那帮狐朋狗友,然后开始发扬头悬梁锥刺骨的精神,苦读经史子集。夏天蚊虫叮咬,他就让妻子元苹打来两桶水,把两只脚放在桶里。冬天天寒地冻,他就先是绕着皇城跑上一圈,他全身暖呼呼的,再伏案苦学。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学有所成,并且在27岁的那一年,出任洛阳丞。
那是韦应物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日子是平淡的。日子是美丽的。那时的元苹,依旧鲜嫩,娇柔,单纯。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随后,他又由洛阳重回都城长安。直到40岁的那年秋天,一场莫名其妙的疾病夺取了妻子美丽的生命。他感到万念俱灰。他甚至毅然决然的辞去了刚刚上任不久的栎阳县令的职位。他在长安整整闲居了一年的时间。悲痛欲绝的他,常常独自一人在终南山踯躅不已。正是秋天。漫山遍野的叶不可救药地落着。却仍有一只黄鹂,在深树之上,在他不远处的头顶上,唱歌,不厌其烦地唱歌给他听。韦应物仿佛受到了重大的启示似的,他决定救赎。他不想眼睁睁的看着这些曾经生动,传神的叶就这样一天死一次,一天再死一次,直到彻底零落成泥。整整一个下午,韦应物都在把叶栽到树上。他把它们置放得很牢固,甚至用口水,固定它们,清洗它们的伤口。是的,他认为它们已经很牢固。牢固得就跟没有落叶一样。他告诫自己,不能倒下,毕竟生活还得继续下去,毕竟明天的太阳还会依旧为自己升起。
直到45岁那一年,也就是德宗建中二年(781年),正是人间四月天,韦应物流连于曲江畔,骊山上,他看到,无数活着的桃树依旧当仁不让地在茁长。而桃树深处,一只黄鹂,一只始终尾随着他的黄鹂,执着地在又一场春风中舒开纯洁的歌喉,更多曼妙的歌声从树枝上垂下来。面对这一切,韦应物心领神会。也许他比别人更多地逃脱了忧伤,逃脱了疼痛。他决定从无边的自造的阴霾中走出来。他担任了尚书比部员外郎。他的嘴角不止一次露出温柔的笑容,他眉宇间深锁的忧愁一点点绽放。他听到了自己无声的笑声。他知道自己又活回来啦。就在那一年,他宽恕了自己的忘却。
可是,那些欢爱,那些美丽的往事,他真的可以随意地忘却吗?在那个大雪飘扬的黄昏,捧着妻子曾经转遍了大半个西安城,精心采购的上面绘有唱歌的黄鹂的手炉,他发现自己再也想不起那双多情的眸子,再也把握不到那温软的腰身,再也不能拥吻那张潮湿的红唇了,他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他狠劲的捶打自己。他明明白白地看到自己的怯弱。他觉得妻子把他抛弃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了。天好冷,他多么需要一些温暖呀!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久违的黄鹂的歌声。那再熟悉不过的歌声呀,突然感动得他泣涕涟涟。那形而上的,在他灵魂深处无时无刻不在歌唱的黄鹂。
然而,韦应物无力回天。他的耳畔总是萦绕着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诉说她对生命的热望,诉说她是多么的希望重新回到这个世界。那时,韦应物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无耻的男人。他无法承诺。他无法改变。他只能苟且偷生。尽管他的灵魂深处开满了绝望的小白花。元苹那些未完的夙愿是他内心永远打开的枷锁。其实,韦应物不是不懂,爱妻的千般不舍万般不甘都只是希望自己能够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他不是害怕死亡。只是他已经辜负了她的人,又岂能再辜负她的良苦用心。他突然觉得自己很纠结。他悲哀地想,他其实是再也无法忘却她以及她的爱啦。听算命先生说,爱妻的亡魂已经辗转流落到了南方的一座小城。于是,他流浪的脚步开始了新的征程。他要把爱妻找回来。他也要把自己给找回来。
于是,他辞去了尚书比部员外郎一职,于德宗建中四年(783年)夏,由前任领滁州刺史,这一年,他47岁。告别生活和居官了几十年的京城长安,踏着柳黄霜白,枫老蕙凋,韦应物一路迤逦南下。关山隐隐,绿水迢迢。一程悲壮一路心酸又一路希冀地来到滁州,已是深秋时节。在韦应物的想象中,介乎江淮之间的滁州本来应是一个“山不通车,水不载舟”的蛮荒之地,闭塞荒寒。这样的季节一定是衰草遍地,肃杀凄凉。而展现在他眼前的滁州却是“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如此美丽的秋景对于韦应物孤寂落寞的心,无疑是一种莫大的慰藉。更重要的是,在这里,他有可能邂逅他的亡妻,他的知心爱人。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果然,在抵达滁州的第二天晚上,在梦中,他先是听到了黄鹂柔媚的歌声,然后就看见了一袭白衣的她。如同一只倾国倾城的美丽的白狐。热泪盈眶的韦应物紧紧地攥住她的纤纤玉手,不停地呼唤他的名字,苹儿,苹儿。他的声音哽咽着,轻轻的吟哦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然而,她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韦应物不禁愕然,眼泪夺眶而出,猛地抱住了她。他冻僵的心有了些许的温暖。而她,只是虚无,只是巨大的虚无。她只是一个转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韦应物恍然大悟,其实,他们早已天各一方,他们再也不可能相互牵手。在她离开那天。时间就把他们的爱情彻底埋葬了。该走的走了,该留的留了;那么,该结束的,也就结束了。琅琊寺的钟声远远的传来。夜空下清亮而悠远。有什么东西穿过茫茫夜空往琅琊山飞去。琅琊山,他从口中吐出这个干净的名词,低沉的声音有一种穿透生死的豁达。
作为一个深受中国文化熏陶的知识分子,也许,韦应物天性中就有一种对自然的热爱,那么,就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展示出一个更纯真更健全的自我吧。韦应物走进了滁州西南的深山幽谷,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大自然的美好风光中去。几分自得,几分陶醉,又有几分悠然,大自然与作者几乎已浑然为一体,从中,我们又能领略到了中国传统文人忘情山水的那种境界,那种情致。他甚至不顾旅途劳累,一路风尘仆仆的来到了距离滁州不远的全椒,因为,他听说那里有风景绝佳,人文底蕴深厚的神山寺。果然,这里古木参天,路转峰回,清泉涓涓,萦绕寺前。更重要的是,他受到了山中道士盛情的款待。许多天以后,在滁州西涧,他情不自禁的想起了那个秋雨绵绵的黄昏,那个隐居在全椒神山的山中道士。他呢喃低语道: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是呀,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季节,郡斋的气候是多么的寒冷呀,韦应物的心头更冷。因为这两种砭人肌骨的寒冷,诗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憨厚而寡言的全椒山中道士。在这霜风渐紧的秋日,道士还要深一脚浅一脚地到涧底去打柴,打柴回来却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可供烹煮,只是“煮白石”。莫非,道士也要学习葛洪《神仙传》里的白石先生,“尝煮白石为粮,因就白石山居”?道士弃绝了都市的喧哗与骚动,独自在山中艰苦修炼。诗人想念这位心灵的朋友,想送一瓢酒去,好让他在这凄风苦雨的夜晚,暖暖身体。然而,他们都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人,今天也许在这个山洞里栖身,明天呢,恐怕又会在另一处水云间暂居。何况满山落叶,坎坷的山路,包括他们走过的脚迹早就被落叶埋没了,到哪里去找这位“浮云柳絮无根蒂”的道士呢?想到这里,韦应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正当他愁肠百结的时候,韦应物看见,就在不远处的深树丛中,一只黄鹂,一只一路从长安尾随而来的会唱歌的黄鹂,一会儿盯着那只在滁州西涧中空空荡荡的小船,一会儿看着在滁州西涧边流连往返的韦应物,然后念念有词的歌唱起来。韦应物不知道此时的黄鹂的心中在想些什么,但他更愿意把黄鹂看成是一位绝代天使。他分明看到,黄鹂的眼睛红红的,亮亮的,如同一粒晶莹的泪珠,更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听到黄鹂唱歌的那一刻,韦应物不禁自言自语,只要有一双忠诚的眼睛与我一同哭泣,就值得我为生命而受苦。韦应物突然泪下潸然,轻声诵读道: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然后,韦应物再次深情地凝望了一眼那只黄鹂,凝望那纯净,那柔滑,那无边的温情。他明白,黄鹂的歌声,注定温暖自己的余生,注定让自己所有有生的日子都开放成花朵。而韦应物此时也如黄鹂一样歌唱起来,隐忍,却执着,却热烈。像生活。现在,黄鹂的歌声有了生命的况味。韦应物觉得自己实在是三生有幸呀,他邂逅了这只黄鹂。她不是神祗。却懂得慈悲,懂得如何为受伤的众生,清洗伤与痛。当然,谁都会邂逅自己生命中的黄鹂。也许这只神鸟不曾存在,只是在虚无中。但是,只要你招招手,黄鹂便会像疗伤的大夫翩然而至,帮人类抖落沉重的尘世。或者像一位圣洁的导师,引导天下苍生的灵魂永远行走在上升之路上。
[ 本帖最后由 薛暮冬 于 2012-4-16 22:1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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