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唯一的读者

一、
　　我确信一个人的目光具有穿透时空的神秘力量，它还原曾经的万事万物，使我一次又一次，重复的看到同一个场景。我亡故的父亲。父亲躺在县医院太平间的躺板上，一张黄布单子严严实实罩住他。地面铺些稻草，我和三个姐姐两边跪着，向前来吊唁的亲友叩头还礼。二哥灵前跪着，腰间系白孝带。他正给父亲烧纸钱。纸钱在大铁锅里熊熊燃烧，腾起片片黑色的纸灰，像一群飞不散的忧郁的蝴蝶。它们就在我的眼前萦绕着，飞舞着，一群又一群，又仿佛一桩桩无处诉说的心事，肉体寂灭了，它却仍然存在。二哥不间断的烧纸，一摞一摞的烧。一捆一捆的烧。火光和灯光映照他毫无表情的脸。我想二哥准是心怀愧疚，用这种方式跟死去的父亲道歉，以求他的原谅。 　　父亲在世时，对我和二哥好，我俩极少挨父亲的训斥。父亲临故前一个月，想念二哥，常跟大姐说，老二呢，老二呢。念叨几次，也没见回来。父亲便再不提了。其实大姐背地里给他打过电话，不知二哥怎么想的，一直没露面。 　　亲属们坐在长櫈上，围着母亲说话。说着说着，母亲突然就嚎啕起来。声音异常响量。她恶毒地诅咒父亲，像父亲活着时一样诅咒。咬牙切齿，涕泪横流。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我也惊呆了。我对母亲的讨厌那时起到了极点，固执到今天心存芥蒂。父亲纵使千般不好，也不该让他闭眼了还不得安宁。活人还能跟死人计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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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的没完没了，几个姑姑不愿意了。她们不愿意自己的亲人死了还要承受难听话，背着骂名走。纷纷劝阻母亲。母亲谁的话也不听，芝麻谷子的数落开。有人就去找忙碌的大哥，大哥过去，说当着老亲少友，你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母亲才住了嘴。大哥是母亲的荣耀，是母亲的心头肉，而我们几个，母亲从不在意。不在意到我们姊妹几个的生日她都说不上来，唯独记得大哥的。尤其我，出生就被她送了人。长到十四岁上学才回家。女孩是我被送人的理由。但我对母亲的讨厌，百分之百因为父亲。 　　几个姐姐累了，各自找地方歇去了。休息室有人说笑，里面传出搓麻将的声音。太多的人看的不是死者，而是看在活人的面子交情。他们中有根本就没见过父亲的，根本不知道父亲长得什么样子。他们是冲着大哥二哥来的。大哥二哥做了不大不小的官，脑筋灵活，人品又好，来捧场的自然多。 　　入夜了，温度渐低，有人拢起一堆火，胳膊粗的木头交叉搭建，噼啪燃烧。两个堂兄围着烤火，商议过一阵去南方做生意的事。他们没有一点的哀伤，他们只关心挣钱。灵棚里剩下我守着父亲。黄布下的父亲，瘦小枯萎。像一截干树枝。手，脚是树梢。支翘着，似乎一碰就要碎裂。这与灵前的那张照片有巨大反差。父亲还是照片里的父亲吗？年轻，英俊，五官端正，梳着那时流行的分头的父亲。 　　依照规矩，活人是不能随便碰死人的。更不能把眼泪掉在死人身上。但我忍不住，两样都做了。我悄悄掀开一点缝，试着握父亲的手。手心布满老茧，仍旧坚硬。它扣动过猎枪的板机，挥过种地的锄头，转过汽车的方向盘。我想，它该有温度，有厚度。暖和，骨感，有力。热气会迅速从指尖像水一样流遍周身，流遍五脏六腑。握住父亲手的瞬间，我悲伤顿生。潸然泪下。父亲的手，凉得让我发抖，牙齿格格作响。再也感受不到一丝丝的温度。我纠扯着稻草，捶打着，呜咽得几近虚脱。 二、 　　父亲是世人眼中的怪人。阴沉，冷漠，不讲情理。家里人还要加上神经质，自私。父亲的性格注定他孤独一生，没有一个朋友。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极少与人接触，酒是他唯一的肆好。即使喝酒，也是一人独斟。父亲喝了多半生，一次没醉过，没失态过 。我敬佩父亲的酒德，现在每当我看见酒后疯癫的人，第一感觉就是极大的鄙视。 　　父亲喝酒是在大伯死之后。大伯是父亲的知己。大伯会唱，父亲会拉胡琴。年轻的哥俩配合默契，依着石墙，墙内一园子的李子树，樱桃树，南瓜爬满棚架，黄色的花朵盛开，还有红色的梅豆花，白色的豌豆花。歌声与琴声彼此缠绕，人像植物一样朝气蓬勃。构成一道永恒的乡村风景。父亲年轻时有很多梦想，但不久全部被祖父践踏了。从此父亲跟祖父结下怨恨。几乎断送了父子间的亲情。 　　祖父托人给父亲定亲。女方就是我母亲。父亲见到母亲第一眼之后，坚决反对。母亲生的矮小，肥胖，小眼睛，大嘴，紫红脸，四肢粗短。父亲最难接受的，是母亲目不识丁。母亲的长相与父亲截然相反，父亲高大，鼻梁挺直，浓眉方脸。而且父亲有知识，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一向温和的祖父在这件事情上态度强硬，不顾父亲的心理感受，逼迫父亲就范。无奈之下，父亲叛逃了。 　　他咬牙舍了县法院的工作，带几件换洗衣服，打算远走他乡。半路上，被早有准备的祖父给捉了回来。父亲绝望了。他以沉默帮助祖父完成了意愿。为此付出一生代价。 　　好在有伯父，劝导，安慰父亲。但数年后伯父死了。父亲一下子失去精神支撑，跨了下来。伯父赶马车，车翻了，伯父轧在车下。那天伯父不想出车，是尊祖父之命。伯父一死，父亲原本对祖父藏匿极深的怨恨更加强烈，根植在他心里。他甚至不跟祖父讲话，不跟祖父同桌吃饭。两人对面不相逢，父子形同陌路。在我的记忆中，直到祖父死，他都不肯喊祖父一声。 　　祖父死的时候，他也不肯给他代孝，不肯给他跪，不肯给他烧纸。我还清晰地记得一个细节，依乡村习俗，活人得到山神庙给死人祭祀。一行人白花花的出了村，在村西的山神庙，按执事的吩咐摆贡品。所有人都跪了，父亲站着。站着的父亲突然间就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弄好点，可别喂了狗。人群中有人笑，泄了肃穆的气氛。 　　父亲对祖父的积怨如此之深，均来自母亲。 　　我认为父亲的寡言阴郁，也应归与母亲。我不知道我这个观点是否偏激，但父亲一生受母亲重要影响是不可争辩的事实。中国有句老话，叫做丑妻近地家中宝。母亲虽丑，却缺乏女人的温顺柔和。这几乎成了她的致命弱点。父亲母亲之间，没有爱，只有本能，有传宗接代的传统思想。父亲很吝啬，从来不对母亲笑。一次都不。作为子女，不该想象父母的私事，在中国，这是大逆不道的。而我不能不冒叛逆之名推测，那种纯粹出于生理需求和使命感的具体行为，会对一个人的性格产生怎样的扭曲，异化？ 　　母亲的愚钝在与，明知道父亲不爱她，采取的不是怀柔政策，感化父亲，笼络父亲。而是延袭旧式妇人的刁蛮作派，骂。骂的不忍听闻。母亲骂的方式有很多种，高音的，中音的，低音的，只见嘴唇蠕动未闻其声的骂。 　　在母亲众多的骂式中，不闻其声的骂最为歹毒。干活时，走路时，独自一个时，当我们兄弟姊妹面时，当着父亲面时。母亲的想法太过简单，她用这种方法消解对父亲的怨，对抗父亲。怎么就没考虑过徒劳无益的骂兑换不了父亲半点儿的感情，而恰好起到与其相悖的作用？父亲会因为母亲的骂而施舍给她所渴望的正常的夫妻之爱吗。 三、 　　我对父亲的认识就像对山的认识。山的坚硬的外表下，一定包含着软质的内核，我们永远无法触摸。我常常望山发愣，在明朗的天空和纯净的阳光底下，那些褶皱，那些石头，那些树，那些野草，那些黑褐色的土，它们是山的思想，情绪的外化。是山的涌动和喷发。有时看着看着，它们就开始虚幻，虚幻如混沌的气体，然后又开始清晰，像凡.高画的那些树一样，熊熊燃烧起来。 　　凡.高的许多作品都有树，画家笔下的树扭曲得如一团团巨大的燃烧的绿色火焰，由大地深处向天空旋冒，喷吐。恍若伸向天空的手。还有星星，月亮，麦田以及山，一起在他的笔下旋转，涡卷，画家内心的焦躁不安，通过绘画表达再现，那是一种理智的痛苦，无法平静的渴求。 　　而消弥父亲痛苦的是酒。伯父死后，酒替代了伯父，“算人间知己吾与汝”。一日三餐，父亲不可一顿无酒。父亲终生保留这个习惯，直到患病。父亲爱酒无非两个原因，一为解乏，二为转化。父亲换过几种职业，最后放弃会计，选择开车，直到退休。父亲爱酒不贪酒，喝酒极有规律，一只小锡壶，倒满二两半，烫温，一个人慢斟独品。绝不会因任何人多喝一点。也不会因喝酒耽误出车，更不会因喝酒兴奋而对我们慈祥一点，对我们笑一笑。

　　冷漠尾随着父亲，不怒自威。 　　我们惧怕父亲，尽量躲着他。每个人都格外小心，不敢乱说乱动。随便打闹，我们总感觉被什么压抑着，像老鼠一样蹑手蹑脚。吃饭时我们吃着饭菜，眼睛却不时偷窥父亲，观察父亲的神色。生怕父亲不高兴，看我们哪个不顺眼，拿谁开刀杀一儆百。 　　八十年代风靡烫发，三姐爱美，剪了辫子，直发用药水弄弯曲。“谁让你弄成这样？”父亲吼道。“我自己。”三姐低声说。“照照镜子，像个疯子！”父亲继续吼，喝口酒。三姐说：“别人也这么弄的。”“别人我管不着，你赶紧给我剪了！”“不剪。”憨厚的三姐上来拧脾气。“你敢！”父亲拍着桌子，桌上的暖壶倒了 ，开水撒在三姐脚背，烫得她跳脚。“ 反了你！”父亲站起身，翻抽屉，找出剪子，甩到三姐跟前，“剪了！” 　　我们一旁吓的哆哆嗦嗦，假装学习或干别的事情，事实上我们什么也没做成。 　　沉闷的家庭气氛，首先思谋叛逃的是大姐，接着二姐，大哥。大姐毕业后去了离家很远的钢厂工作，二姐，大哥则早早搬进了场里的集体宿舍。尽管集体宿舍条件不好，但心理上的压力没有了，精神上解放了，还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自由是最大的快乐。我们对自由的最初感受，来自家庭。 　　母亲心里有委屈，有不平。她需要找地方倾诉，以博得同情和自我释放。且不说母亲这种行为的对错，毕竟她得到了自我缓解。但父亲不同，父亲不跟任何人提他的烦恼和苦闷。一辈子不曾提起过。我佩服父亲的忍耐力和承受力，这对于有一个思考能力的人来说，是一种怎样的酷刑？也正是父亲过人的承受力和忍耐力，造成了他的异常性格。他冰冷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一颗疲惫不堪的心？疲惫得使他间离了一切-----儿女情，父子情，手足情，夫妻情。他恨母亲，恨她败坏他的名声，丢他的脸面。 　　很长一段时间，母亲行动诡秘，悄悄跟踪他，监视他。而父亲对此一无所知。直到后来场里有了关于父亲的种种传闻，他才醒悟。父亲那时正值壮年，精力充沛，在我们生活的区域内小有名气。 　　 到今天我仍然蔑视母亲制造的那个谣言。那个女人是场办公室的，我记得她。虽然父亲心里寂寞，缺少情感慰籍。但依父亲的禀性，绝对不会搭理那种女人。我这么说并非粉饰父亲，我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父亲也是人，有血有肉有感情。为人子女，我想正确的理解父亲，老老实实的剖析父亲的一切。血脉相连，我自己就是父亲的翻版，我以自己分析父亲，得出结论。假设父亲真的有所为，那也是母亲有错再先。有哪个男人不厌倦蛮不讲理的女人？叛逆点说，我倒希望父亲一辈子能轰轰烈烈干干脆脆的爱一次，至少他得到了他需要的。不枉为人一生。 　　多年之后，在一次母亲与姑姑的谈话中，母亲再度旧事重提。我插嘴说，你一味埋怨父亲，怎么不检讨一下自己的行为呢。你想你那种行为对别人是怎样的一种伤害吗。你活了这么大年龄，不肯认错反思，导致你失败一生。父亲没缺你吃，没缺你穿，没打过你，你却一辈子没得到他的心，你悲哀不悲哀？母亲震惊，矛头指向我，骂得我抱头鼠窜，匆匆败阵。我这话是够刻毒的，像噬人的小蛇，嘶嘶地吐着信子。 　　我不否认我偏袒父亲，我偏袒他是因为我理解他。而在母亲那里，误以为是我记恨她当年的狠心，处处与她作对。这一点我无须解释，也不想解释。 四、 　　期限到了，即将告别与我在这世上共度几十年的父亲。凌晨五点，送葬的车队开到火葬场，四周空荡荡的，我的脑子里也空荡荡的。我看着父亲的灵柩被人抬下车，被推进礼堂，众多的人围着他告别。亲戚朋友在哭，我不知道他们哭的成分有多少是属于我父亲的，他们只是受到气氛的感染而动容。他们能看清玻璃棺材中的父亲，因为他们不悲伤。 　　更多的人是麻木，同一场面见多了，除了感叹生命短暂人生苦楚还有什么，奉劝自己好好活着吧，善待自己。利益，金钱，恩怨，都不在重要，重要的是珍惜活着的日子，快乐一点，平淡一点。可是一离开那个大院子，又立刻现实起来，该争的争，该夺的夺，该算记的还是得算计。 　　我看不清父亲，眼里模糊一片，也站不起来，被人两边架住。哀乐响起，两扇紧闭的门打开，又关上。把父亲关在里面，把我们关在外面。 　　我眼前一黑。 　　从此父亲解脱了。解脱了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熊熊火燃焚化了父亲双重的痛苦，焚化了纠缠他一年之久的肉体癌细胞，焚化了纠缠他一生之久的精神癌细胞。我看到父亲在火光中微笑，无挂无碍的笑。他微笑着与我渐离渐远，越来越轻，消失在炽烈的火焰极处，那里有一团刺眼的白光，背后是通往天堂的路。 　　骨灰出来了，大哥二哥拖着孝衣，跪地筛选。他们挑出一块状如蚕豆大小的硬物，没装进棺材。我们都知道那是什么，谁也没说话。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轻易地被它瓦解，人是动物中最脆弱的，脆弱的多长一个细胞都不行。 　　我不知道大哥给父亲跪的心情是不是情愿。大哥23岁结婚，没几天父亲莫名其妙赶他分家，大哥没房子没钱，跟父亲商量在家过一段，父亲急了，不容分说，逼大哥立刻搬出去。大哥借钱买了家用品，含着眼泪搬到场里的废旧仓库。因此父子俩失和，关系不远不近。现在父亲死了，大哥尽的是孝道，三纲五常的伦理道德。是做给自己，做给我们，做给我们的后代以及世人看的。不能说大哥不悲怆，大哥血管里流的，是父亲的血。但大哥对父亲的爱不是刻骨的。正如父亲对我们的责任大于关爱。如果把爱与责任称一称，爱的分量要轻很多。 　　大哥与我的观点迥异，他反感父亲，倾向母亲，他的观点是，母亲没读书，没文化，遇事看不开，说话没深浅。相比之下父亲是强者，强者而不包容宽宥，有持强凌弱的嫌疑。大哥是母亲的靠山，母亲的自豪。他悲悯怜惜母亲，但我不知道怜悯能不能称作爱。就像疑惑孝道能不能称做爱一样。爱在我们家，是一个陌生的字眼。 五、 　　一个人的性格成因是多方面的，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岁月的磨砺，会潜移默化的重新塑造一个人，决定他的最终走向。在村里，我们家是殷实之家。祖父勤劳克俭，早先在山里开荒种地，后来到城里倒卖线麻，土产。完成原始积累后，买骡子买马，发展到养马车。这个时候，祖母在人们艳羡的目光中突然死去了。伯父虽成婚，已分家另过。祖父心疼孩子，拒绝续弦。苦熬苦撑几年，家里实在需要人手，母亲进门了。 　　祖母的早死，使父亲失去享受母爱的权利，缺少关心呵护。我想，他的内心有了沙化的迹象。几个妹妹小，伯父不久后也死了，情理上讲，母亲是唯一能给他爱，让他快乐起来的人。但母亲不懂得爱，不会爱，她以为给父亲做饭洗衣服料理家务生孩子就是尽了妻子的义务，就可以理直气壮对抗父亲。倘若母亲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就该探究父亲的心理，潜到他的意识当中，用女性的温柔熔化他刻骨的孤独感，消除两人间的距离感。可惜母亲做不到，有时定静沉思，母亲从小无父爱，缺乏必要的家庭教育，跟着她母亲生活。如此带有哲学意味的玄奥问题，让目不识丁的她去解读，也确实难为了她。何况受了环境与时代的制约？包括有知识的父亲，那个年月的中国人，支撑他们精神文化的，是顺应自然的道家思想和伦理观念的儒家思想的混合物。几千年不改的贯穿下来，重如磐石。压在父亲头上，父亲伦为不是孝子的孝子。 　　我说父亲不是孝子，是指以后他对祖父的态度。他对祖父的态度有一个大前提，这个不必赘述。要是祖父能稍稍注意他的心理演变，跟他交流，也许父亲不会对他积怨那么深。到祖父埋进黄土都不喊一声爹。事实上，在村里，在所有认识知道祖父的人当中，祖父是一个人缘极好的人，会说话，会行事。给四方邻居保了好多媒，成就很多美好姻缘。逢年过节，总有人提着糕点果品的去看他，感谢他。走在街上，也不断有人热情的二叔二爷的打招呼。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祖父成全了无数好姻缘，偏偏把自己儿子的姻缘弄得一团糟。也许，冥冥中一切都是命定吧。 　　我不知道祖父有没有暗自后悔过他当年的决定。因为我没听他老人家说过。也没有对父亲表示歉疚。我说过，祖父会行事，谁家有了矛盾纠纷，都喜欢找祖父调节。即使不找他，被他知道了，也会主动找人家，两边调停，最后皆大欢喜。可是为什么祖父就没跟父亲有一点表示呢？是祖父不承认自己的过错么？ 祖父愈在外面有口皆碑，愈发激起父亲的逆反心理。除此而外，我找不到更恰当的理由。也或许祖父忽略了父亲，父亲是他的儿子，父叫儿怎样，焉能不从。凡事总有出处，有因果。但我没胆量叫谁负责什么，到底要谁负责，我不知道。 六、 　　之前父亲做了个梦。梦见了死去多年的一个熟人，两人一起喝了酒。梦了三天，父亲不再喝酒了，说戒就戒了，戒得干净彻底。他说他看到酒就没胃口，什么也吃不下。人就渐感不适，脸色泛黄，心里发慌。他以为自己心脏病犯了，没声张，到药店买了管心脏的口服药，按说明服用。药不对症，父亲急速消瘦。大哥预感事情不好，开车送他到医院检查。 　　拍ct片的医生是大哥的朋友，他把大哥叫进去，让他看片子。父亲那时就坐在医院的桔黄色凳子上，一无所知。他讨厌医院里刺鼻的来苏味儿，讨厌那些扬着脸走路牛皮哄哄的医生护士。各种各样的病人也叫他不耐烦，他想抽烟，掏出来，环视四周，又知趣的放兜里。父亲邹着眉头，两腿倒来倒去。 　　大哥出来了，ct片卷了个卷握在手里。跟父亲说不要紧，是胃病，溃疡。需要住院观察一阵。父亲什么也没问。 　　为了麻痹父亲，安排他住进普通病房。注射的药物也被医生换了品名。家里人轮流照看他，白天夜里的陪护他。病情逐渐恶化，父亲的疼痛感一日甚过一日，次数增加。全家人心头聚积浓重的阴云，我们每个人都清楚，父亲的生命进入倒计时了。 　　按医生说的话，父亲还有三个月左右的时间。 　　三个月，转瞬倏忽。 　　尽管过去我们不满意父亲，嫌他对我们严厉有余而爱不足，嫌他给了我们畸形的家庭使我们背负心理重担，特别是大姐二姐大哥，父亲曾经对他们的刻薄，始终难以释怀，当年常里安排子女就业，大姐二姐都符合条件，但父亲漠不关心，由她们自己去办，费了很多周折。大姐二姐工作不称心，以父亲的特殊位置，换个好工种非常容易，父亲不理睬。大姐为了换工作，找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嫁了，结婚多年一次娘家不回。大姐恨他，甚至背后咒他，盼他死，死后不掉一滴眼泪。但真到了那时候，诅咒父亲最多的大姐天天守在医院，守在父亲身边，喂饭，倒水，洗脸。好像俩父女从未有过隔阂。 　　为什么种种误会隔阂非要在遭受苦难时才可解除呢？这样才更有意义吗？ 　　父亲的疼痛在加剧。发展到整夜整夜睡不着。鼻孔里插进一根塑料管，下到咽喉，下到胃，氧气瓶咕噜咕噜翻着气泡。父亲躺在病床上，不吃不喝，嘴唇干裂得发黑，脸色发青。手心手指爆皮，我瞒着医生，用毛巾沾水，小心地一点点滋润他的嘴唇，挤几滴水给他。他渴坏了，贪婪地吸毛巾里的水分，用牙齿咬毛巾。我心里酸得不行，强忍住不让眼泪掉出来。 　　父亲的头发全白了。似乎一夜之间，白的没剩一根黑发。腿细如麻杆儿，皮屑一层一层掉。这是癌症病人大量失水的症状表现之一。 　　病情的急剧恶化，迫使我们考虑，怎么跟父亲透露他的病。他有权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然而我们都开不了这个口。什么时候告诉，怎么告诉，成了我们忌讳的话题。我们担心父亲受不打击，担心父亲问。 　　但是父亲一直都不问自己的病。也不太说话，躺累了，就斜依病床看窗外，他看不见这座城里的楼房，商店，河流，树和花草，喧闹的街巷是他在寂静的病房中遥远的回忆和想像。天空在他眼里，风在他眼里，云和小鸟在他眼里。他的眼神迷茫，空荡，我读不出一点信息。父亲时时刻刻，都把他的心事藏得深不见底。父亲是真的没想到他的病，还是早已洞悉了一切呢。父亲是有智慧的人，不愿想还是不敢想？每当父亲陷入冥思，我就这么恍恍惚惚。 七、 　　父亲旺盛的生命力战胜了医生的预言。住院两个月后，病情出现好转，撤掉了氧气瓶。他说他要回家，他说医院那种地方，没病也得住出病来。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两个月把我们折腾得筋疲力尽，回了家，由母亲伺候他，我们趁机休息。父亲看上去恢复得不错，有一段时间，他还能单独一个人下楼，顺大街溜溜达达。胃口也好，有了吃的兴趣。父亲良好的精神状态，增强了大哥的信心。他建议做手术，最大限度延长父亲的寿命。做手术成功与失败的机会各占二分之一，一种就是我们期望的效果，另一种以父亲的体力，能不能下来手术台，如果手术后刀口不愈合，结果是恐怖的。我们六个子女赞同，有一线生机，我们也愿意冒险。几个姑姑意见相悖，说万一动了手术，也救不了父亲的命，他苦了一辈子，有那天还得带着刀口走吗。 　　我们哑然。 　　转眼到了八月。八月香气馥郁，稻田铺张的黄，鼓涨的豆荚，沟渠边灿烂的野菊，摇曳的姜花，以及山顶红艳的枫树，松林中垂挂的松塔，传递着季节更替的信息。而这个与以往一样的美丽秋天，为我奉上了沙沙作响的怅惘。我一个人坐在稻梗上，听着农夫刷刷的镰声，他身后的满眼稻茬，是收割的标记。我知道，有一双手，在收割父亲了。我没有勇气去看望他，不忍看他疼痛时佝偻的身体，浑身湿汗。如果他能叫一声，我或许还松弛些。可他不叫，一次都不。他就忍着一声不吭。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疼痛在折磨他。但我知道一定有一种意志在帮助他，控制疼痛。他仍然按时服药，床头摆着了一溜药盒药瓶，那些药，就算父亲一下子全吃下去也无济于事。大哥带他到沈阳陆军总院会诊回来后，跟我们复述医生的话，医生说父亲仅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大哥沮丧的说，大姐，父亲那边，你去说吧。你是老大。 　　我和大姐一块去看父亲。我还买了几只龙虾。龙虾煮熟，我帮他剥肉，父亲嚼着鲜嫩的虾肉，说闻着香，吃嘴里一点味道没有。勉强吃一只，便示意不要了。大姐把虾壳拢一堆，虾须也拣起来，细碎的虾皮用手指沾，沾着，就低头说：“爹，你的病…….医生说…….父亲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原先我想父亲肯定要崩溃的。心理防线一塌，整个人就会轰然倒下。但父亲没有，一点反应都没有，出奇的冷静。冷静的让我着慌。冷静的让我把准备好的话一下子全忘了。父亲平生最让我推崇备至的，就是这一点。面临死亡的那份从容淡定，泰然自若，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 　　父亲仍旧沉默，不问自己生命有多长，死亡离自己有多远。父亲的沉默，证明了我判断的正确。 　　他下床，去卫生间洗手，洗脸。水哗哗地流，冲毁了我内心高高筑起的堤坝。父亲默默做着一切，打香皂，刮胡子。完事摸着下巴问我：“干净吗？”我说：“干净。”父亲身上散发着香皂清新的味道，掩盖了死亡的逼人气息。我说：“父亲，明天我给你买个电动的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父亲笑了：“你看，说傻话呢。我还用得着吗？”父亲笑得很阳光，真心真意的笑。一个笑容珍藏在我心里，午夜失眠，我总会看见父亲的笑。我牵牵嘴角，作出一个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的表情。“父亲，我跟单位请假了，天天过来陪你。”我替他整理衣服。“不用。你们忙自己的吧，我没事。”口齿伶俐的我，一下体悟到欲辩已忘言的含义。 　　父亲挨着我坐下，两手抚着膝盖。他长久的用一种姿势看窗外，目光投向山坡上的庄稼，山顶有树，有教堂的尖顶。更远处是山，山太远了，远成一片缥缈的青烟。 八、 　　父亲在沉默中阖上眼睛。他在窗前坐着，坐着坐着，突然就倒下了。大姐送他到医院，呼吸脉搏越来越微弱，大姐附在他耳边说：“你要挺住，他们几个还没回来呢。”他睁开眼。大姐问：“爹，你有什么话要说吗。”父亲指指胸口，张张嘴。目光缓缓转向窗外的天空，眼角淌下一滴泪，父亲第一次流的泪，也是最后一次泪。 　　我不知道他当时看到了什么，我不在场。父亲的六个子女，只有大姐在场。 　　也许这就是父亲的处世哲学，他是个孤独的人，走的也孤独。这种孤独，带着禅意，是超脱和修养。“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父亲不是思想家，但他必有自己的，更高层次的观点。 　　落葬时下雨了，67岁的父亲，安葬在他出生地的丛山之中，划上人生的休止符。秋风秋雨寒气森森，胡桃树叶子，柞树叶子纷纷扬扬，，盖在我父亲的新坟上。我们淋雨，发抖，感受秋天的凛冽。新坟里的父亲再没有福分享受了，他定格在棺木里，土里，时间里。我仿佛一夜衰老，他们放鞭炮，烧祭品，我一旁发呆麻木。仪式结束了，收拾东西，大家要走了，我突然醒悟，跪在父亲坟前，抚土痛哭。肝肠寸断的哭。父亲走了，单方结束了我们之间的父女情缘，我感到彻骨的形只影单。我走了，寂寞留给父亲一个人，以后的岁月，他要孤零零地在山中度过。我有什么好说呢，活着，或者死，原本就是互换的糊涂概念。我们活着，是动态的孤独，父亲死了，是静止的孤独。孤独与孤独没有区别。 　　就我来说，父亲不过换了一个存在的方式。我们还是这个宇宙中的一颗粒子，我在这头，父亲在那头。中间没有遥遥不可越的界限，我们的灵魂还在一起。 　　写了这么多，仍是眼之所见，心之所想。有一天我给朋友看了这篇文章，他说你还没走进他。我说，一个人完全走进另一个人的内心的可能性为零，只有努力靠近。他说他也正思考这个问题。一个看似简单又不简单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