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水墨山街（四）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2:00 编辑 <br /><br />????????????????老田
??看到老田就想到圆：圆的头，圆的脸，圆的眼。老田一年到头不扣衣扣，热天一件不见颜色的短袖汗禢，冷天一袭长过臀部的山羊皮褂，就那么敞着，敞着。溜圆溜圆一个大肚子，撅去了把儿的老南瓜似的，每天挺进街心，腆出街心。
??从哪儿流落到山镇的呢？老田没说过，别人没问过。从来的地方来的罢。大伙只知道，老田不会种田。大伙还晓得，老田是个老憨人。
??有一阵子，男女老少都得种田。镇上的“拿事”，就撇了嘴巴吆喝老田下田。第一次下田，老田锄瞎了一个趾甲。第二次下田，老田割丢了半个指头。第三次下田，老田扶正稗子扯了稻秧。“拿事”从此不准老田挨田。
??老田的活路却做不完。
??李家要舂墙，陶家要出粪，龙家办事要挑水，都惦记着老田。太阳还没够上山岗伸懒腰，一家一家，就揣了诚心，备了笑脸，颠儿颠儿跑到街头的拱桥以外，去接老田。
??时不时地，几家人为争老田，吵歪了嘴，瞪直了眼，肚皮鼓得比老田的还要圆。老田默立观看半晌，突然就吭吭吃吃挤出几声南腔北调，为他们作出公断：要么整几个纸团，抓阄。要么猜一猜，飞过来的那群雀儿是单是双。
??挑水的老田，挑得石头的水缸木头的水槽满成一块块镜面，遂躲进一个僻静角落，让出弯去拐来的路道，听那些体面的脚步熙来攘往。而眼中则时时回映着缸里槽里的水光，水光稍一落浅，眼神便哗啦一下勾起了扁担。
??出粪的老田，一耙一耙，将出得的粪肥堆砌成一个一个团团的碉堡；一抱一抱，抱进厩里的干草铺得粪坑如一张绵软的新床。之后，牵了老牛去到沟边，又剔又刮，又洗又涮，打整得它毛光水滑，仿佛一位新郎倌。老牛安逸得无可言状，唯将舌头长长地伸出来，伸出来，朝他的手心舔了再舔。
??背泥巴舂墙的老田，篮子要比别人大一圈，舂棒要比别人大一号，主人找不来大篮大棒给他，他肥厚的嘴唇就要瘪上半天……
??重担在肩，“汗”了一天，老田却只吃主人一顿午饭。夜来捏扁三盅寡酒，呵出一串饱嗝，就朝大门外面摇晃。主人不过意了，赶紧撮来两碗米，捡上一摞粑粑，紧紧拴在他的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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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田归去了，归向他的城堡他的宫殿——一座废弃的瓦窑。这瓦窑早年间只怕为老田储藏了不尽的热量呢。有了这个归宿，有了这份牵挂，老田敞着肚皮出门去，不知季节的暑暑寒寒；老田亮着胸脯转回来，进窑就有热流涌上来拥吻闲余时光。
??更深夜静之时，扒水灌田的农人，不经意地，曾在瓦窑附近听到歌声，暗河淌水一般的歌声。凝了神儿细听，却没了动静。不知那歌声是蒸自渠水，还是飘自瓦窑，碰着人气便又缩进了疏疏的竹篾栅门。
???????????????瓜子奶奶
??团团的瓜子簸箕，如一轮满月，山镇的一轮满月，曾经升起在镇头的石拱桥旁，曾经升起在街心的大榕树下，而今又升起在新街的电影院门口。“月亮”无语，而谁人只要朝它一瞥，就能接收到它正在诉说着的一缕缕恬然清辉。
??瓜子奶奶的眼前，过去了多少瓜子，过来了多少瓜子？一粒粒瓜子修长的影儿，趁着瓜子奶奶不注意，藏进了她爱笑的眼角。一层叠一层，瓜子奶奶的笑纹里，藏进了多少瓜子的影儿，任谁也数不清了。
??数得清的，只有她面前的瓜子堆儿。三堆瓜子，一堆甜，一堆咸，一堆不甜不咸的“白”瓜子。三堆瓜子都有一个味：香。小伙好甜，姑娘喜咸，大婶爱的是本本色色田土味。来到瓜子摊，人人都能挑到自己的那一份喜欢。挑来挑去，挑到的都是一个香呢。
??山镇没人不知道瓜子奶奶的瓜子。外来人没有理由不喜爱瓜子奶奶的瓜子。
??壮壮实实的瓜子，筛净了那一粒一粒干瘪的日头。均均匀匀的瓜子，拣尽了那一颗一颗被青虫啃噬过的时光。油亮油亮的瓜子，炒进了瓜子奶奶滚烫滚烫的千古心肠。
??瓜子簸箕摆在那儿，青花瓷杯摆在那儿，客人哟，随你择，随你选，随你量瓜子奶奶的诚信，任随你在那量杯上堆得尖尖。直到堆出你的得意了，瓜子奶奶才伸出双手，伸出皴口纵横的双手，伸出厚厚实实的双手，将它稳稳地捧起，一颗不漏地盛进你圆圆张着的笑容中。客人且走且远，而那瓜子的甜味，却将他的笑容一道一道久久洇开。瓜子的咸味，则一缕一缕地，激活他麻木了僵直了的味蕾。
??那是谁家的娃儿？噢，没了亲娘的小树娃，身子向着花花绿绿的橱窗，眼神却一股一股向这边拐弯。瞧瞧没人注意，瓜子奶奶就朝他招招手，将一大把热乎乎的慈疼揣进了他瘪塌塌的胸兜。乖乖儿，悄悄吃，吃完了再回家去……
??天空阴阴晴晴，季节冷冷暖暖。天天张开着的，是那把褪去了年华的灰布伞：雨天挡雨，晴天遮阳。挡着遮着的一粒一粒瓜子，却在伞下睁圆了山镇的蕴含。嫩牙也罢，老牙也罢，将它轻轻一嗑，香味便迸裂开来，绵绵长长逸散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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