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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穿过

2022-01-11叙事散文陈元武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33 编辑

穿过 □ 陈元武我不知道是第几次穿过那条小巷了,那里像有一块磁铁在吸引着我。我来到这个街区才不过半年左右,而我却对它如此熟稔,它就像我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33 编辑 <br /><br />穿过 □ 陈元武

  我不知道是第几次穿过那条小巷了,那里像有一块磁铁在吸引着我。我来到这个街区才不过半年左右,而我却对它如此熟稔,它就像我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一样。我穿过那里的时候,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或许就是我为何如此着迷于它的一个理由吧。从我的家往东望去,它就在咫尺之遥,我只能看到巷口的那个修车铺,门口总是有几个人坐在那株香樟树底下,埋头弄着车子,或拿起报纸,心不在焉地瞄着,不时抬头,和另外的人说话。那个铺匾有点显眼,天蓝色的外框,四方的,加上白底儿,红色的字,**修车铺。那是搪瓷的匾,有些地方掉瓷了,这样看上去有点旧,仿佛有些年头似的。那个经常出现的老头很胖,颓着顶,脸因为没有头发的衬托而显得圆得有点失真。他的肚腩外凸,衬衫似乎总是不太合体,紧绷着,因而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他经常坐在从我的角度看来挺显眼的位置,手里捏着一份报纸,似乎他并不在意谁来修车而只是想和他们聊上几句而已。

  每回我从铺前走过去的时候,他总是要望我一眼,似乎在等待着我和他搭讪,而我总是冷色相对,我毫无表情地从他的身旁走过去。他一定很失望,他将手里的报纸故意往上扬了扬,弄出些响动,可是,那报纸已经在他的手里捏得皱巴巴的,像是准备给客人擦手上的油污的旧报纸。那个老头很失望,他大声地往街中央吐了一口浓痰。我不会在意这些细节,因为对我来说,那条街巷的魅力不在于这个修车铺或是那个胖老头身上,他嗡声嗡气地讲着我听不懂的福州话,舌头下像垫着一块什么东西似的,发音总是含混不清。修车铺旁边就是那株大榕树,它经常挡住我的视线,阻止了我往小巷深处的探究。树身上挂满了各种玩意儿,有晾衣的铁丝、系彩旗的塑料绳,各种广告、若干挂鸟笼子的弯钉,横着的一条枝桠上悬着一对吊环。树底下经常有个老太太在卖冷饮。屋主人将路灯也固定在树身上,离地两米多高。那扇大门总是半掩半启,里头有些幽暗,风从屋里吹出来,是香香的鱼丸味和锅边糊的香气,屋里有个不大的天井,摆着四五张桌子,坐了不少的食客,两个女人忙碌着擦桌收筷端碗送碟,招呼着顾客。门口的青石门槛已经让人踏得有点光了,中间略略凹陷下去,因而显得特别亮,暗青色,幽幽地反光。门上的屋瓦落满了树叶,长出一些草。我不知道这条巷还有多少这样的老屋,有的已经被围墙遮掩得严严实实的,我不可能走进每个院子。
   旧屋总是显得有些保守,比如这门板,虽然粗糙得像老人的皮肤,布满尘埃和裂纹,屋主人也精心地髹上暗红的油漆,但总是掩不住岁月留下的沧桑和疲惫。像那屋里的老妇一样,皮肤松弛多皱,脸上布满暗褐斑,眼袋明显,头发蓬乱,随便趿着塑料拖鞋走进走出。我不时停下脚步,东张西望,想找找那种小时候经常看到的旧宅大院,虽然这里离我童年生活的地方有一百公里路,可是,我还是感觉它们在某些方面是如此的相似,比如小巷名某某坊某某巷,那门、那门墩户对、那屋檐、那些斑驳的墙壁和镂着花的木质窗棂。
  大约在我六七岁的时候,由于父亲被诬陷而入狱,我只好被家里人寄在城里一个亲戚家里,那条巷也叫坊巷,青石板铺的巷道幽深而曲折。我的亲戚家在一个高墙大宅里,那时我还很难独自跨过那个高高的木门槛,我想,那时我一定很孤独。大人们似乎都不在家里,我和那个远房的表姐在院子里玩,院子很大,靠西边是一片龙眼树和香蕉树。因而光线很差,我们在树荫底下玩布袋和铁片,每当院门吱扭扭地响起来,我就知道有人回来了,跑过去一看,结果不是,是同院子的一个老太太,我们不认识她。她的脸白得吓人,头发也是,她的背驼得厉害,几乎近于直角,拄着一条拐杖,笃笃笃地杵着青石板,她的手腕和脚踝一样细瘦,布满青筋,那手皱缩得几乎剩下骨节。然而,她的目光深邃而冷若冰霜,对于像我那样的孩子也是,她不愿多看我们一眼,而我对于她产生了某种莫名的恐惧。我远远地看着艰难地登上那几坎台阶,有时候甚至有些趔趄几欲跌倒。青青表姐也冷着脸色望着她的背影,我不知道其中的缘由。
  香蕉花开的时候,地上长出一种开着淡紫色小花的丁丁草,那草叶像个田字,细细的茎,颇似微型的荷叶,我和青青对拉,谁的叶柄先断谁输,而输的人需要爬上光滑的香蕉树去采那黄色的花块,香蕉花有一种甜腻的暗香。我对那个大院充满好奇和恐惧,我不敢一个人去树林里玩,怕冷不丁碰到那个白肤白发的老太太。她家的门总是紧紧地关着,我只敢远远地瞅着,门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不过墙壁上有几个丑陋的人头漫画,都打着红红的叉子,就像我作业本上老师留下的那样。青青说,她是我太姑,她儿子是个坏人,大右派,黑五类,前些年吊死在门口那株番石榴树上。青青说这话时的表情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而那个吊死的人是个老师,莆一中的老教师,曾经是青青的启蒙老师,也是她的表舅。那棵番石榴树已经被砍去一边了,靠墙的一边长到了墙头高,正往门楼里探去。我看见那个老太太不时扶着门框定定地望着那棵吊死她唯一儿子的树,脸上毫无表情。青青家的院门极像眼前这条巷的某一户旧宅。我在那些旧宅门口愣神的当儿,脑袋里像走洋片一样闪忽着那些往事。记得我十五岁的时候,又去过青青家一回,那老太太死了三年了,就埋在院子里的龙眼树底下,青青说,呶,那就是!她指了指树底下一个长满青草的小土堆。青青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脸上泛着红晕,她的眼里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抑郁和忧伤。我似乎间接地产生了同样的忧伤,当我看见那扇永远地闭上时,就会想起数年前的情形来,而如今,门环上已经挂着重叠的蛛丝。时间在老太太背后关上了大门,属于她和她儿子的故事永远地关在了门里头。我的眼光无法穿越那扇门,甚至,我也无法穿越青青表姐的内心。她的内心果真是那样的吗?
  穿过小巷时,我感觉自己和那些风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我是有形可见的,而风是无形的。我可以触摸到那种吹自小巷深处和时间深处的风,我却无法看清它的面目,就像我所看到的旧宅门一样,在厚厚的陈旧驳拓的油漆底下是什么样的质地?在紧紧掩闭的门后有着曾经如何的故事?那些岁月像屋檐上或墙头的苔藓一样一层层堆积起来,那些旧事像树上的叶子一样,在时光的浸渍下纷纷苍老失色,最终一叶叶掉落,不知所终。我扪着那粗糙的门板,像触及老人的皮肤,那种长着角质的粗糙失色的皮肤。我扪着自己温和而柔软的皮肤,这就是一种恰在此时切的比喻,我像是穿行于时光之巷的一个具体的物体,是一具肉体,我的最终点就是像那些门板一样,不,像风一样轻轻吹过,不留一丁点痕迹。在若干年后,那个修车铺前的胖老头消逝了,穿过小巷的将是另一个苍老的人,那就是我,我的皮肤粗糙干涩,像那门板一样,然后我消逝在小巷的尽头,像一片树叶一样。在我的身后,留下的依然是另外的一群人,年青而滋润,像那些树上的嫩叶一样,树不会那么快老去,门板上又髹上若干层的油漆,屋檐和墙头上的苔藓继续堆积着,一层层地码上去,尽管有些已经被风吹掉了。门槛继续往下降低高度。我穿过那条小巷,如果没有被拆去的话,小巷将继续存在下去,会有更多的人从这里走过去,穿过去,不再回头。我感觉那一刻我的肉体像风中的沙塔一样,在一点点地坍塌、陷落并且将最在风中消逝无踪。那一次我碰到青青表姐时,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她像所有的中年妇女一样微微发福了,脸上的红光更浓酽了,说话嗡声嗡气,笑声大得让我吃惊。她大大咧咧地拍了我的屁股一下,表情有点惊诧:你怎么了,像中了邪似的!
   我恍然悟觉:我和青青一样,正在穿越时光的小巷,只是我们在不同的位置,不同的地点和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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