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回乡二题
2022-01-11叙事散文叶梓
回乡二题叶梓旧衣服每次回家,总要提前准备好几天,我甚至有时会列出一个长单子来。祖父的茶叶,祖母的糕点,父亲药房里需要的龟箭草,母亲的降压药和小剂量阿斯匹林外加一件新衣服,两位叔叔的每人一条的奔马香烟,一样不能少。当然,还有一样东西——也是我……
回乡二题
叶梓
旧衣服
每次回家,总要提前准备好几天,我甚至有时会列出一个长单子来。祖父的茶叶,祖母的糕点,父亲药房里需要的龟箭草,母亲的降压药和小剂量阿斯匹林外加一件新衣服,两位叔叔的每人一条的奔马香烟,一样不能少。当然,还有一样东西——也是我回家路上最占地方的东西:旧衣服。
带上旧衣服回老家,起初妻子不同意,嫌我给她丢人现眼,总会埋怨说:“要带就买件新的,这样多小气!”。
“那得买多少件呀?”我说。
“给爸妈买上就行了。”
“家里亲房亲戚多,家家得有些”。事实也是这样。做通了妻子的“思想工作”,一切也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可我们两口子都没有料到,这一省钱的举动,倒给妻子在老家落下一个勤俭持家的好名声。当我把这一“信息”反馈给她时,她笑着说这就是歪打正着。
我带去的旧衣服,来源不同,我穿过的最少,因为平时不大在意衣着,平时也很少买衣服;妻子的较多,更多的是从岳母家里拿来的。我经常从岳父家张罗不少他们淘汰下来的旧衣服,堆放在我家的阳台上,然后再转运到老家。每到回家,我都要大包小包地要带上好几包,堆放在长途客车上,占了人家不少地方。
说实话,带旧衣服回家,就图个送人。
母亲年轻时是村里很有名气的裁缝,她会根据亲房和亲戚的远近,量体载衣地依次送出去。当然,亲戚和亲房在先;倘若带去的旧衣服在亲房亲戚里确实找不出一个合适 的人来穿,送给邻居们穿。我见过母亲给邻居送衣服的场景。她提起一件看起来仍然很新但在城里已经过时的衣服,自言自语,“这么新就不穿了,多可惜!”内心的舍不得溢于言表,但母亲把衣服塞到邻居手上的时候,她还是要说句听起来似乎很大方的话:“乡里乡亲的,谁能穿,谁就穿呗”。
在我的理解中,这不是虚伪,反倒是一种真诚。
小时候逢年过节,我们姐弟闹着要新衣服时,母亲总会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老话。现在,当她面对这些我带来的在她眼里觉着有些太可惜的旧衣服是时,一生节俭的她,不知道心里想有些。一次,我听到母亲和乡亲们聊天时,“我家的球娃过得好着呢?你看,新崭崭的衣服都不穿了。”我带去的旧衣服,让母亲对我现在的生活宽下了心,与此同时,也多多少少引领着乡间的时尚。堂妹穿上妻子的超短裙,看上去楚楚动人,一点也不比城里姑娘差;我退下来的夹克衫,父亲穿上,像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子能年轻十来岁。当我回老家看到旧衣服穿在他们身上时,心里总会充满一种幸福感和成就感。
虽然说在外工作五年,在乡亲们眼里我好像认识不少人,但实则我是渺小而卑微地生活在城里。我承认,我给他们帮不上什么大忙,比如说扶贫项目,比如说贷款,比如说修建希望小学。我力所能及的,就是带些旧衣服回去,让亲房亲戚们以及邻居们穿,但这已经让我心里有了一种满足。
水花婶 听母亲说,水花婶病得很厉害,是什么癌,治不了了,再说家里又没钱,只能在炕上撑着。我说去看看,母亲说去吧。我就拎了些水果糕点,和妻子去了。妻子没见过水花婶婶,但让她同去是有来由的:水花婶是看着我长大的人,小时候她经常摸着我的头说,“球娃,长大娶上媳妇了,我来接生,也免了你家的红绸子”。水花婶是村里的接生婆,她每次接生,乡亲们都会送她一米红绸子,以示谢意。谁知我后来考上大学,生活在城里,用水花婶的话说,“是她没这个福气了”,可我觉着是我没这个福气了。 进了家门,她家和我记忆中的样子,没什么变化,像一幅画,只是掉了点色,显得旧了些。老家杨家岘,因为山大沟深交通不便,这些年来一直是一幅富不起来的样子(但让人不解的,虽然没富起来,但像货郎呀木水桶呀等颇有诗意的人与物,却完全消失了。这已经是另外一个话题了。)水花婶在炕上躺着。她见我来,一脸高兴,吃力地坐起来了,还往炕沿边挪了挪,向我问这问那,我一一回答,像个小学生。她那双布满皱纹的手,还时不时地摸我一下。小时候她经常这样摸我的头。说着说着,她哭了起来。我不会劝,就在炕沿边愣愣地坐着。她自个儿掏出一角大红的手帕,揩去泪珠,突然拉住我的手:“球娃,求你一件事,咋样?” 她的问话,把我给怔住了。 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才知道她最小的儿子今年刚从一所大专院校毕业,自费的那种,找不上工作,她想让我帮着打个活。听得出,她指的活不是打工的活,而是上班。说着说着,水花婶明确地“表态了”,要我一定想办法弄个乡干部让他儿子当当。她还说,事成了,不会亏待别人,给人家送点菜籽油,再送一袋洋芋。我知道她一辈子没见过世面,在她眼里,天下最好的活就是乡干部了,她觉着吃皇粮的人也就是乡干部,可以抓计划生育,可以收费。她万万没有想到,天下比乡干部工资高又清闲的活,太多了;她更不知道,在这个年代,当别人替你办成一件事的时候,还敢用一箱鸡蛋和一筒菜籽油去感谢? 尽管这是真诚的谢意,但这个年代已经不再承认甚至拒绝它们了。“球娃,听说你认识的人多”。球娃是我的乳名,回到老家,上了年纪的人都是这么叫我的。我接着听到的话,几乎像一种乞求:“飞飞是我最小的一个崽,你帮他一把,我走了也就心安了”。说毕,可能是坚持不住了,就躺下,掏出她的大红手帕,不停地擦着眼泪。 出门的时候,我心想,水花婶的这个忙我一定要帮;甚至说,我要托人给飞飞找一个在俗人的眼里比乡干部更体面的活。因为她感动了我。她对我的感动,不仅仅是曾经的岁月里她对我无微不至的关爱,更重要的是,是她让我目睹了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掏出手绢擦去眼泪的场景。再说,在这个纸巾泛滥的年代里,一块盛行乡间的大红手绢,给了我好多好多的回忆啊。
水花婶 听母亲说,水花婶病得很厉害,是什么癌,治不了了,再说家里又没钱,只能在炕上撑着。我说去看看,母亲说去吧。我就拎了些水果糕点,和妻子去了。妻子没见过水花婶婶,但让她同去是有来由的:水花婶是看着我长大的人,小时候她经常摸着我的头说,“球娃,长大娶上媳妇了,我来接生,也免了你家的红绸子”。水花婶是村里的接生婆,她每次接生,乡亲们都会送她一米红绸子,以示谢意。谁知我后来考上大学,生活在城里,用水花婶的话说,“是她没这个福气了”,可我觉着是我没这个福气了。 进了家门,她家和我记忆中的样子,没什么变化,像一幅画,只是掉了点色,显得旧了些。老家杨家岘,因为山大沟深交通不便,这些年来一直是一幅富不起来的样子(但让人不解的,虽然没富起来,但像货郎呀木水桶呀等颇有诗意的人与物,却完全消失了。这已经是另外一个话题了。)水花婶在炕上躺着。她见我来,一脸高兴,吃力地坐起来了,还往炕沿边挪了挪,向我问这问那,我一一回答,像个小学生。她那双布满皱纹的手,还时不时地摸我一下。小时候她经常这样摸我的头。说着说着,她哭了起来。我不会劝,就在炕沿边愣愣地坐着。她自个儿掏出一角大红的手帕,揩去泪珠,突然拉住我的手:“球娃,求你一件事,咋样?” 她的问话,把我给怔住了。 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才知道她最小的儿子今年刚从一所大专院校毕业,自费的那种,找不上工作,她想让我帮着打个活。听得出,她指的活不是打工的活,而是上班。说着说着,水花婶明确地“表态了”,要我一定想办法弄个乡干部让他儿子当当。她还说,事成了,不会亏待别人,给人家送点菜籽油,再送一袋洋芋。我知道她一辈子没见过世面,在她眼里,天下最好的活就是乡干部了,她觉着吃皇粮的人也就是乡干部,可以抓计划生育,可以收费。她万万没有想到,天下比乡干部工资高又清闲的活,太多了;她更不知道,在这个年代,当别人替你办成一件事的时候,还敢用一箱鸡蛋和一筒菜籽油去感谢? 尽管这是真诚的谢意,但这个年代已经不再承认甚至拒绝它们了。“球娃,听说你认识的人多”。球娃是我的乳名,回到老家,上了年纪的人都是这么叫我的。我接着听到的话,几乎像一种乞求:“飞飞是我最小的一个崽,你帮他一把,我走了也就心安了”。说毕,可能是坚持不住了,就躺下,掏出她的大红手帕,不停地擦着眼泪。 出门的时候,我心想,水花婶的这个忙我一定要帮;甚至说,我要托人给飞飞找一个在俗人的眼里比乡干部更体面的活。因为她感动了我。她对我的感动,不仅仅是曾经的岁月里她对我无微不至的关爱,更重要的是,是她让我目睹了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掏出手绢擦去眼泪的场景。再说,在这个纸巾泛滥的年代里,一块盛行乡间的大红手绢,给了我好多好多的回忆啊。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