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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征文作品】编号75 李梦初 城里的阿江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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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里的阿江

    天光微明。窗外传来了啾啾的鸟鸣。那声音似远不远,似近不近。

    清丽的鸟音穿越了晨曦,进入了阿江的耳朵。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愉悦地醒来。穿衣,洗漱。悄悄地进了厨房。和面,做包子馒头,点火蒸起。又转身煎了几个鸡蛋。厨房里透出氤氲的香气。把鸡蛋铲起来,然后淘米,煮饭,切菜……磳板上响起了冰冰邦邦的声音。只一会儿,他已经切好了三四个菜。

    清晨的奏鸣曲告一段落。阿江准备迈步出门,老伴紧紧跟在他身后。

    他这是要到乡下去,中午也不打算回家。老伴却是要到去超市上班。他们两个人都走了,家里便只剩下孤孤单单的老母亲。母亲已经越来越老了,早已头重脚轻,还时不时犯眩晕,行动颇为不便。他们担心,自己不在家,老母一个人懒得煮饭,也懒得吃饭。

    阿江把煮好的饭菜放入了保温柜,然后跟老母亲打招呼,并反复叮咛:妈妈,我们走了耶,饭菜都在柜子里了,中午记得食呐,别饿着了。

    然后,他们走出了大门。

    初升的太阳,红得像一个透红的桔子,预示着一个高温的天气。他望了望有些炫目的街上。原先,街两边到处都是高大茂盛的梧桐树,后来被环卫人将它们砍光了,一次一次地更换,最后才换上了桂花树。八月,满城的桂花香气袭人。可是此刻,香气逼人的八月还有些遥远,他所能看见的,便是一行一行的桂花绿。

    他穿了一身干活的衣衫,腰里却又系了另一件干净的上衣。他不慌不忙地向前走,手里还提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馒头、包子、矿泉水,以及榨菜、萝卜干。他和老伴挥了挥手,一个人来到了两江口。

    两江口是城里人下乡、上车的地方。

    二十里之外,就是他要去的丰田、黄溪村,再步行三五里,就过了鸭婆桥。春天起,他常常往那里跑,差不多一星期要去两三次。

    “阿江,这是去哪里呀?”有人和他说话。他向他莞尔一笑。

    看上去,他的身体比以前胖了,脸上的肉也比以前厚实了。在很多人的眼里,他头大,眼大,脸大,有些魁梧的样子,腰也很结实。然而,他的这幅摸样,虽然算不上多么肥胖,却又掩不住身体的又笨又拙。

    的确,坊间有人说他蠢,也有人笑他智力弱。为此,他的母亲很生气。可是,也有人认为,他们只是看到了他的外表,却没看到他的本质。一些真正熟悉阿江的人,心里却完全是另一种看法。

    很多人都知道,小时候,阿江得过脑炎,留下了比较严重的后遗症。这些年,一路过来,人们都以为他的脑筋坏了,不仅人特别木讷,还处处显得特别的笨拙。可是,当他干活的时候,人们又难免感到疑惑,甚至讶异。

    说白了吧,好多年了,他开着一家曾经不错的老字号饭店。

    母亲年轻的时候,她就在城关镇的老字号饭店做掌厨,菜煮得特别好,于是远近闻名,顾客盈门。后来,她做到了那家饭店的经理。改革开放后,那家饭店改制了,她就独家把这饭店承包下来,经营得有声有色。那时候,她将阿江带在身边,让阿江跟着她学厨艺,年复一年地精心培养。再后来,她退休了,就把饭店交给了他。

    阿江小时候是个实在人,长大了依然很实在。自从接管了母亲的饭店,他整天都在后厨里尽职尽责,一个人包揽了后厨所有的活计。备菜、切菜、掌勺……他不停地忙活,一锅一锅地照单炒菜,从来不用别人操心,也不需要别人插手。他的菜也做得特别好,人们吃了,无不啧啧称赞。自始至终,他让妻子管台面。妻子做事,也是滴水不漏,既要管客人的茶水,又要里里外外忙前忙后。母亲虽然不主事了,可每天都会来店里走走,坐坐、看看,饭店的大小事务,她虽用不着操心具体的事务,却又处处把着严关。

    直至90年代末,老店被拆除了。为了生计,阿江在老店附近换了一家小店,夫妻二人不敢懈怠,继续精心打理,小店的生意依然红红火火,好不兴隆。

    然而,阿江有两个既好又不好的爱好,一是打鱼,二是喝酒。

    无论天晴还是下雨,他每天都要到河里去捞几网鱼。八九十年代,河里的水越来越少了,鱼也稀罕得很,可但他照例要天天去,哪怕打到的鱼既小且少,或者只有几条小不拉几的毛花鱼,他也照样要去。

    至于喝酒,他每餐自然要自斟自酌地喝两杯。于他而言,好酒喝不起,那就喝不怎么好的酒。店里常常有人送来一些家酿,也送来一些谷烧。它们都不算高级。但是,那些酒没掺假,他也爱喝。他以为,一个人有酒喝就极好。酒是个好东西,不喝没劲,喝了就来劲,每餐来个二两三两,他的心里就特别舒服,也有滋有味。

    但是,他每日二餐喝几杯酒,却没有注意到节制,不觉就影响了他的健康。他的胰腺出了问题。起初好像并不很严重。到医院看了看,医生给他吃了一些药,算是暂时控制了。之后,他的母亲、妻子、女儿都劝他,身体要紧,就别喝了,但是他忍不住。不让喝他就躲着喝,或者偷着喝。没过多久,终于出大事了。他进了医院,在重症室住了好多天。总算缓过来了。医生见他的病有所好转,就严肃地对他说,阿江,你不能好酒贪杯了,如果再喝,你的小命就保不住了!他听了医生的话,不再喝白酒,改喝啤酒。

    日子像流水一样。他或许是感觉老了,又或许是觉得身体渐渐地弱了,再加上一些别的原因,比如,生意竟然大不如前了。这让他产生了退意。大约在2016年,他突然把饭店转了出去,然后过起了人们艳羡的,看似清闲而悠然的生活。

    他的确不再开店了,却又闲不住,坐不住。起初,他闲荡了几天,可是整天这样闲着,他又觉得很无聊,感觉自己好像一个病人,蔫蔫地打不起精神。他不想再这样闲下去,于是继续打鱼。打鱼是他仅剩乐趣。自此,每当太阳当头,他下去河,一旦细雨霏霏,他也去下河。无数的日子,人们总是看见他戴着草帽、穿着雨衣,乐此不疲地往河里跑。夏天,他挽起裤腿,打着赤脚,冬天,他穿着连裤的长靴。那是一副如今难得一见的古老风景,带着诗意,也带着乡愁。

    他那样不知疲倦地打鱼,可能并不会很累。试想,一个人天天浸淫在清晨的朝雾或暮光里,肺腑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赤脚趟过悠悠清凉的河水,那是何等的快乐。尤其眼看着那些鱼儿,纷纷在渔网里情急地,暴躁地乱窜乱跳,那更觉得惬意。

    进入2018、20191之后,河里有了越来越的鱼,也能打到更多的鱼了。每次撒网,不仅能网到小小的白皮,也能网到肥厚的鲫鱼,更能网到或大或小的鲤鱼、以及活蹦乱跳的边鱼、草鱼。他觉得,如今的河水越来越清,鱼儿也越来越好吃。

    每天,他把大半篓鱼儿带回家里,家里人总是会非常高兴。

    可是,禁渔了。原先的禁渔喊在口上,现在的禁渔落在实处。

    那天,他又在河里打鱼。正在来劲的时候,执法队的人也来了。他们收缴了他的渔网,也收缴了他的鱼儿,他们警告他,下不为例。

    他再不敢下河里打鱼了,整个人完全闲了下来。

    无所事事的日子很是难熬。他天天头痛,魂魄不知往哪里放。

    他找到了自己的妹妹,并对妹妹说,我想去乡下,可以么?

    妹妹的公公婆婆原来住在乡下,如今早退休了,但他们还留有几亩地。可是,那些地早荒芜了,杂草疯狂地生长,好久无人问津。妹妹回家对他们说,阿江在家里闲得无聊,无聊就头疼,他想去乡下干点什么。

    阿江的魂魄,终于有了安放之地。

    20多分钟后,公交车到了丰田。他缓缓地下了车,又不慌不忙地过了鸭婆桥,来到了一个小小的地方。那地方名叫河口,也有他妹妹公公婆婆住过的老木屋。老木屋是民国时期的老建筑,如今已经很破败了。

    他向那栋老屋走去。里面放着一些古老的农具。他在那里拿了一把镰铲,又挑了一旦粪桶,然后走向了屋后。

    屋后几百步,是一片广袤的田野,全被蓼花、苦艾,以及不知名的野草霸占了,荒凉不堪。但是眼下,在那片荒凉的土地中间,人们看见了一块绿色。那是一片菜地,长着各种各色的青菜,以及小葱、韭菜、毛豆……无不青翠欲滴。

    它们都是阿江在半年多的时间里里栽种的。

    阿江走进了那片菜地。他俯身弯腰,一边开垦,一边慢慢地栽种新菜。

    几天之前,那块地里的黄瓜,豆角、空心菜……都已经罢市了,他把它们拔掉,重新垦地,再种上辣椒、茄子,苦瓜,菩子(葫芦)之类。栽种好了,他又给它们浇水,施肥。

    不知不觉间,太阳老高了,他又马不停蹄地开挖剩下的土地。他打算再种一些番茄、或者番薯之类。他想,早晨,如果用番薯煮稀饭,那是特别的好喝。

    很快就中午了,太阳很是火辣。他浑身是汗,却忘记了歇一歇。

    正忙着,妹夫的叔叔来叫他吃午饭。他婉拒着,很快拿出了那些包子、馒头。他说自己都带好了。其实他早已想好,已经吃过他们好几次饭了,不能老麻烦他们。

    叔叔走了,他坐到了一棵树下,就着榨菜和萝卜干,一边有滋有味地吃着馒头,一边喝着矿泉水。不一会,他吃好了,坐在树了下,想要好好地打一个盹。

    午后的山里,有时吹来丝丝的凉风。他像一位古时的隐者,不一会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他继续劳动。

    薄暮来了,彩霞映红了西天,阿江休了工。他掸去衣衫上的尘土,又把身上的汗水擦干净了,再换上系在腰间的那件衫服,然后返程。

    每次回家,他总要带一些新鲜的蔬菜。他从不卖菜。那些琳琅满目菜,既可以留给自家吃,也可以随时送人。如果路上遇到了熟人,无论张三或者李四,只要人家夸赞他,说哎耶阿江,你种的?菜真好,好新鲜好肥嫩,一定好好吃哦!他就会问,你要么,拿去尝尝呗?如若人家高兴地接受,一些菜就归他了。

    人间真正的良善,往往都是这样,来自于社会的最底层。

    阿江大大方方地送人小菜,总是在人的不知不觉之间。

    开春以来,他种的菜蔬源源不断,却从不懂得吝啬。附近的人,倘若偶然从他的菜地边经过,或者无意间走进了他的菜地,不过是想来遛一遛,看一看,可他都非常客气地请他们摘一些回去。菜地里的葱姜蒜,人们的餐桌上不可或缺,他这是栽得很多。如果有人临时即刻,急急地跑来告诉他,家里缺货了,拔几棵好么?他便很是乐意,让他们任意拔了去。

    已经几个月了,那菜地真是块宝地。肥沃的稻田里长出来的菜,霍霍地往上窜,他自己一家根本吃不完。于是,他常常想到妹妹妹夫,想到亲家公,还想到那些老亲戚、老伙伴。有时候,这些自种的蔬菜似乎很不值钱,可有时候又十分值钱。传说,疫情期间,有一颗白菜卖了80元。那可能是个笑话,却也证明了蔬菜的昂贵。可是,于阿江来说,菜价贵不贵,他好像都是无所谓的样子。他现在不缺菜,也不需要买菜。尤其到了时令鲜蔬出来,他就会想,要不要给某某熟人尝尝鲜呢?答案是:一定要的。于是他自己就很欢喜地走几脚,把新鲜菜送亲手到他们的家里。倘若人家见他送菜来了,心里觉得有些难为情,便会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对他说,咦,阿江,都是你种的……然后就笑嘻嘻地留他吃饭。阿江却说,唔食了(不吃了),唔食了,家里近,妈妈在等我呢!

    白天过得飞快,时间突然就夜了,天地间一片沧茫。阿江吃了饭,出门散步,照例穿了一身整洁的衣衫,腰上却还是另外系了一件上衣。他慢慢地踱步,来到了一片广场。

    广场上灯光幽暗,迷离而恍惚。

    很多人跳起了舞。他们一群一群,分占着多个场地,一遍一遍地播放歌曲,也一遍一遍地跳舞。老年人跳老年舞,中年人跳交谊舞,年轻人跳鬼步舞……所有跳舞的人,无不不亦乐乎的样子。

    阿江在一边站着,看着,然后果断地走进了那个跳鬼步舞的队伍。他们那些年轻人,弹力十足,闪电一样地跳跃闪动。他犹豫了一下,毅然地跟着他们舞起来。抬起脚,伸长手,随着音乐的节奏,笨拙地手脚齐动。但他还是很笨重,一举一动,都和年轻人很不协调,快慢和跳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让人乐不可支,可是,他不管别人,却只管自顾自地舞着。

    一曲停了,又一曲来了。一个多小时,他汗流浃背。

    很快九点了,人们渐渐的散去。

    阿江也离开了广场。他换上了腰间的那件无汗的衣衫,继续慢慢地踱步。穿过幽深的街道,他来到了一家超市的门口,在那里安静地等着他的老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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