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外婆住过的村庄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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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白的标致308停泊在楼下。我打算去寻找外婆住过的村庄。
外婆是太太的外婆。
30年前,我和太太喜结连理,经历了一段特别的快乐时光。客家人的传统习俗,但凡新婚的细郎(女婿),须要随大人一家一家地登门见亲戚,访故友。岳父一心忙于县汽车队的工作,岳母就带着我和太太,首先去了外婆家。
外婆住在邻县石花尖垦殖场,一个四面环山的山坳里,单程30余公里。坐班车,出县城,过大槽口,经坪田村,到达黄岗汽车站。下车步行。一条不宽的沙子马路静静地向密林深处蜿蜒,弯弯绕绕,爬坡过埂五公里。沿途,山峦、松杉、毛竹、溪流……一路清风扑面,松竹涛涛,却看不见两边的村庄和烟火。跋山涉水,我们来到一个坳口,隐约看见远处站着一位老人,隔着一片碧绿的田野,手遮前额,遥望着我们渐渐走近。岳母带我们走到她的面前,她抬头看了看我,高兴得手忙脚乱,格外慈祥可亲。那时,外公已经有些老了,原先一米八零的个子,好像不再那么挺拔硬朗。外婆也一样老了,面目清癯且瘦削,后背还弯成了一张几近90度的弯弓。
前些日子,太太病了。为了让太太安心养病,岳母不让我们在家做饭,我就天天陪着她去岳母那里用餐。太太的小侄儿餐餐在侧。天气一日热似一日。中学放假的第二天,小侄儿没有出现在餐桌上。没有看见小侄儿,太太有些不习惯似的,问正在吃饭的妈妈,侄儿哪儿去了?妈妈嘿嘿一笑说,去他外婆家了。早几日,他的外婆要给他过生日,喊他去吃饭,他说要读书,请不了假。这不,昨天刚刚放了假,他回来囫囵住了一夜,今天早早地就起了床,跟我打了个招呼就过去了。他的外婆也来了电话,说他生日那天预备了一只老土鸡,没去就没有杀,今天就宰给他吃了。
心中泛起涟漪,暗叹道,外婆真是好外婆,外孙也是好外孙!
一时间,仿佛回到儿了时。一种隐约不明的体会再次冒出来,年幼时,孩子们似乎都对外婆家有着言说不清的憧憬和向往吗。犹记得,儿时曾经有过一个说不出口的心事,那就是看着那些有外婆的人,自己却茫然四顾,心情恍惚,好像外婆就是那水中月,镜中花,心欲亲近而无可近。一次次,眼睁睁看着邻家的孩子欢欢喜喜到外婆家去,又高高兴兴从外婆家回来,眼睛总是发直,心里总是发酸。
一个呓语,有外婆真好啊!
和太太打过招呼,我开车出发了。本来是想邀她同去的,可她的身体还很虚弱。微笑着小声问她,我们婚后第一次去过的外婆家,那里叫什么地方?太太不假思索地答道,叫坳溪呗。我就说:
“我想去那儿走走。”
“去干嘛?”
“唉,一时说不清楚,就是想……去看看。”
本可以口吐莲花,说出一大堆动人的说辞,可是我喜欢说真话。
进入驾驶座,翻开腾讯北斗地图,点击,搜索坳溪村,开启导航。
308向着通往邻县的公路徐徐而行。蓝天下,满目的青山。省道上浓荫匝地。铜万高速时而近在咫尺,时而漂浮云端。
思考着一个疑问,初生的婴儿混沌未开,却好像天生就认得外婆,一旦咿呀学语,一旦开腿迈步,他们好像就知道要外婆,就喜欢有事没事地总想往外婆家跑。外婆是糖吗?外婆家有糖果吗?有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佳肴吗?现如今,侄儿依然懂得亲近外婆,一放假就奔向外婆,天性未泯、童心未灭吗?然而,当侄儿还在襁褓中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和他的父亲分开了。眼见着他从婴儿变成幼儿,又从幼儿变成少年,一直跟着爷爷奶奶成长,渐渐脱离了幼儿的稚气,沉静而寡言,驯顺而听话,不娇,不皮,让人忍不住心生疼惜。可是没几年,他的母亲远嫁蓉城,此后一年难得一见,新妈妈对他视如己出,他却从未和亲外婆疏远,依知道外婆亲,一有时间奔向她的怀抱,母亲在不在身边都一样,这是怎样的一个少年呢?乖吗?可是,乖这个词用在他身上,是不是不太合适了。他已经初中毕业,个头却比一般的孩子高很多,处事也给人以少年过于老成之感,继续用“乖”来形容他,好像不再那么恰当了。
那天,和岳父岳母用完晚餐,我突然把话题引到了小孩子喜欢去外婆家的事情上。岳父本已独坐于阳台的藤椅上静思,不觉走进了客厅,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他一直不胖不瘦的样子,但已有些年老迟暮了。岳母瘦高个,却也依然精神矍铄。他和岳母坐到一起,居然来了兴致。话刚起头,岳母突然噗嗤一笑道,最早的时候,外婆家住在一个山坡上,山高高的,树密密的。山上有几间简陋的竹棚茅屋,夜晚明月星稀,虎啸猿啼,早晨雾霭朦胧,鸟唱鹤鸣。那一年,她和岳父带着还是婴儿的太太第一次去外婆家。夜晚,没有现成的床铺,岳父砍几根毛竹劈开,打几个叉桩,在门边支起一张简易的竹床,再用竹竿顶住竹门,睡了。半夜醒来,摸一摸身边,小东西不见了,惊出一身冷汗。点一盏青油灯,在床上床下乱找,枕头,被单翻了无数遍,女儿却像蒸发了一般,反复检查竹撑门,竹门也纹丝未动。心慌意乱之际,岳母慌忙扯了扯蚊帐,又到蚊帐边沿摸一摸,一个肉团团静静地躺在床侧卷着的边兜兜里,睡得香香甜甜,毫无声响。
岳母笑道:“早先都睡得好好的,竟然滚到蚊帐的边兜里去了。”
岳父也跟着笑:“嘿嘿嘿,好得蚊帐夹紧了边边,要不一定掉地上……嘿嘿嘿嘿!”
看着他们的笑脸,我知道,此刻,他们很幸福。
太太也浮想联翩。她说,小时候特别想去外婆家,而且总会想,不能说日日夜夜想,也不能说时时刻刻想,但却是来由地经常想。不是外婆是糖,也不是外婆家有糖果,也不是外婆家有好吃的,就是一种想望?如果隔久了没去,做梦都想,想着想着就成了渴望,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
她又说,每次看见妈妈去看外婆,妈妈让她去她就高兴,不让她去就只知道哭,不好意思大声哭,那就躲起来偷偷哭,伤心,呜咽,抽泣。但是她知道,她是家里的大姐,许多时候妈妈走了,她就不能走。
她还说,四弟也爱哭,哭起来让人好笑。
60年代,爸爸开的是货车,长年五湖四海。妈妈在公社的医院里做中药师,也是一天到睌地忙碌。弟弟妹妹一个接一个生下来,又一个接一个送去外婆家摘奶(断奶)。
外婆一生生了十三个孩子。妈妈出生于1940年代初。后十年,外婆失去了几个儿女,其中一儿一女同一年死于天花。50年代初,大姨也出世了,之后又失去了几个儿女,有病死的,也有饿死的。直到1960年,二姨降生,接着三姨出世,最后有了小舅舅。母女同时间生育,外孙一个个送到身边,子孙们都跟在身边,怎么带?男主外女主内,外公不让外婆下地劳动。
大约六岁那年,四弟也要断奶了。妈妈左手牵着三弟,右手提着竹蓝、包袱,背上再背着四弟,步行十余里去县城赶班车。眼看着妈妈和弟弟们要去外婆家,还是小女娃的太太急了。她口里不争,却悄悄地压抑着嗓门,呜呜呜哭起来,拔腿就从老屋里追出去。老屋有一个大院子,院门口有一个高大的老门楼,门楼不远有一条河,她不敢再追了,站在门楼下继续使劲哭,使劲哭。妈妈不知道她在哭,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她在那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泪光中,眼望着妈妈远去的背影,悲伤不已。
还有有一次,妈妈终于又带她去看外婆了,她好高兴,人还没到,心却早飞到了外婆家。可是,她自小身体羸弱,到黄岗下了车,步行没几里就累了,心里总在问,快到外婆家了吧?快到外婆家了吧?漫漫长路,脚步越来越沉重了,实在走不动,可外婆家还有多远呢,她不知道。在一个坡道上,一位陌生男人骑着自行车来了,她睁大了眼睛。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居然朝着那个陌生人喊:
“叔叔,能带我一下吗?”
叔叔停下车来,笑嘻嘻地说道:“好啊小朋友……”
她看了看妈妈,妈妈也看了看她,妈妈没有反对的意思,一向胆小如鼠的她毅然坐上了叔叔的车后座,由着陌生人带她往前走。后来她回忆道,那样的不管不顾,想想都后怕。可是,那时她太想快点到外婆家了。她一点也不知道,陌生人带着她消失在深山老林里,妈妈在后面担心极了。忐忐忑忑中,好不容易,妈妈来到了坳溪的路口边,远远看见女儿站在路边等她。母女相见,妈妈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了。
太太的弟妹们一个接一个去外婆家断奶的年代,外婆家真可谓儿孙满堂。外婆柔弱却又刚强,她虽然忙不过来,但大姨渐渐长大,特别能干,好像变成了孩子王。
算起来,二姨比太太大一岁,三姨比三弟大一岁,小舅舅却与四弟同年。姐妹兄弟争先恐后去外婆家,在那里大闹天宫,不知外婆外公怎么受得了,又是拿什么将他们供养。
岳父曾经说,困难年代,外婆家吃的大都是干的稀的,干的稀的轮着吃。吃得最多的是玉米、番薯,有时连番薯都要掺着蔬菜吃。但有一样东西始终不缺,山旮旯里,清粼粼的水,蓝莹莹的天,下到小溪里,走进田岗里,到处都有捉不完的鱼虾,随便一脚都可以踩到,哪怕一个小水坑,都能捞起不少的鱼儿。还有甲鱼,青蛙,清晨起来,田埂上随处可见,唾手可得。
打开脑洞就知道,那样的年代,外婆家的日子肯定很窘迫。那么,外孙们为什么总爱往外婆家跑,一定是外婆家有什么魔力。想想,世间连接人的情感的纽带,往往不是谁家吃得怎样好,谁家日子过得怎样风光。对于所有的外孙而言,外婆家所有的魅力是什么?是外婆总是把最好吃的东西偷偷藏起来,特意留给他们吃?
四弟稍稍大一点了,他对去外婆家的兴趣和向往,简直有些不讲道理。每一次,倘若妈妈不让他去外婆家,他的啼哭,有时真的让人啼笑皆非。
五妹出世了,妈妈又要送她去外婆家断奶了。妈妈还没有出门,四弟闹起来,早已哭得声嘶力竭。妈妈觉得带他不方便,便把他交给了大女儿。大女儿本是柔弱,拿出吃奶的力气拖住他,反而被他拖着走,一时又哄他不住,只好任他哭得死去活来。不一刻,妈妈走远了,四弟忽然就不哭了。旁边的人笑话他,怂恿他,四哥子,怎么不哭了?妈妈还没有走远呢,快去追呀。你看你看,妈妈回头看你了。四弟听这样说,将嘴巴一乜,又有模有样地哭起来,还边哭边用眼睛乜斜着偷看人。不一会,知道妈妈确实已经走远了,笑他的人也玩去了,他就很快恢复了原样,像似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五妹在外婆家住了半年多,回到家里口音全变了,好像变成了坳溪人。姐姐哥哥们都笑话她,学她的舌,她只好慢慢改回来。
不久,六弟又出生了。
太太和兄弟姐妹们每次往外婆家跑,回来的时候,妈妈有时会来接他们,外公也总要十里相送。从山上,从云端里,外公挑一担篾箩,前面的篾箩里放一个小孩,后面的篾箩里放一些番薯,包谷,花生,豆子。山路迢迢,流下了外公无数的汗水,留下了外公无数的脚印。一步步,外公送他们到黄岗,送他们上班车,然后依依难舍,目送着他们,挥手告别。
爸爸有时候也来接。倘若刚刚好,他就会开着路过的空车,或者回货车,在拐弯处拐一脚,到山里接他的儿女们回家。
不由伤感,我也是有外婆的,可是我没见过她。母亲说过,我的外婆早就不在人世了。大约1926年,母亲从外婆的胎肚里钻出来,一声啼哭后,外公就把她丢弃到了荒郊野外。那是冬天,朔风四起,不知可怜的母亲在荒野里冻了多久。外婆偷偷把她捡回去,三天后送到了我的爷爷家,做了爸爸的童养媳。多年以后,母亲找到了她的哥哥,又过了许多年,在母亲年复一年的追问下,舅舅才告诉她,我的外公故世后,外婆改嫁了,山里还有一个妹妹。
308冲出了重重浓密的绿荫。透过挡风玻璃,眼前忽见天高云淡。一切都豁然开朗了。波澜起伏的群山下,如诗如画的田野,密如蛛网的阡陌,高低错落的新楼旧屋,尽收眼底。那不再是印象中简妆素朴的古老村落,而是一座色彩斑斓,极具现代性的深山小镇。
将车停靠在一间小超市门前,走进去,不管渴还是不渴,我要了一瓶红牛。拉开罐盖,喝着,打听着,这里是坳溪吗?店主说,是的。然而我迷糊了,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坳溪已经翻天覆地。30年来,记忆隐隐约约,却没有我和太太来时见过的踪迹,那些爬满青草的田间荒径,那些分散而居的老式民房,都没有昔日的影子。外婆住过的老屋小地名叫什么?以前我从未问过。只有求助于大姨了。
据说,大姨原来和外婆外公住在坳溪村的一条小路边,照例是竹棚茅屋。共大毕业后,她和大姨父结了婚。大姨父原来是三线厂长青机械厂的职工,造枪造炮的。90年代,长青厂迁往袁州,我和太太随岳父母去拜访过他们几次。
和大姨接通了电话。她听到是我,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寒暄后,大姨告诉我,外婆外公以前居无定所,经常搬家。你们到过的那个地方,名字叫做香蒲坑。
香蒲坑,多么好听的名字!
大姨打开了话匣子。
外婆最早住在万坑,后来搬到马场。万坑和马场都在山上,再过去十多里,就是古老的黄檗寺了。小时候,大姨觉得万坑进去难,出来也难,一路都是爬坡登山,沿途经过无数的羊肠小道。那里好像人迹罕至,家里居住的简易竹棚,长年浸淫在云雾之中,想挑担米上去都难,光爬坡就会累死。
从大姨处得知,外公外婆搬离马场的竹棚屋,先后住到坳溪的路边,后来才住进了大姨的屋里。1970年代初,大姨嫁给了大姨父。大姨父老家就是坳溪人,结婚时得到了家里的一间屋。他既已是长青厂的职工,自然长住在长青厂。年轻夫妻为了方便,大姨就申请调往长青厂附近的学校,住到了一起,夫妻就决定把房子让出来给外婆外公住。
我的岳母随外公从平江过来后,没有留在父母身边,一个人到了定江上游的丰田乡工作,大姨就成了外婆外公身边的大孩子。作为家里的大孩子,外婆外公拿她当男孩养。少女时代,她跟着外公去山里开荒,外公拿一把大锄头,她扛一把小锄头。
太太手下的妹妹三岁时没了。三牯、四牯(三弟、四弟)五妹、六弟相继到外婆家断奶,前后十多年时光。弟妹们来了就不想回家,惟独三牯有些古怪。他睡觉要抱着鞋子睡,不让抱就要把鞋子放在床脚边,吃饭也要把鞋子放在桌上,随时盯着自己的鞋子,生怕没有鞋子就回不了家。外婆忙,又严历,他不愿意跟着外婆,整天跟在大姨身后屁颠屁颠的。五妹在外婆家呆了半年,天天跟着她三姨。后来大一些,五妹年年都要去外婆家,有时跟三姨和别的孩子一起玩泥巴,过家家,有时也跟着一起种豆子,摘花生。
1982年,妈妈种了几厢西瓜,房前屋后还种了葡萄。西瓜葡萄大丰收,妈妈摘了一个西瓜,一篮葡萄,嘱咐五妹送去给外婆外公吃。五妹十三岁了,独自提着这些东西,兴高采烈上了路。山中寂然无人,马路上也看不见过往车辆。五妹胆子大,左手提葡萄,右手提西瓜,居然无所畏惧,形单影只就往山里赶。林涛轻啸,鸟语阵阵,都成了路上的风景。等外婆接到她,看见她娇弱的身躯,心疼得不知疼在哪儿似的。
和大姨聊完天,我要去看外婆住过的老屋了。
遵照超市老板娘的指引,我驱车向前数百米,拐个弯,路边有一栋三层的楼房。放眼向左,一条小马路旁逸而去,举目而望,一片开阔的稻田就在山下。越过碧绿的田野,对面的山脚下出现了几栋简陋古旧的砖瓦房。
看清楚了,那就是香蒲坑。
还记得,外婆家屋后有两棵冬青树,几棵雪松。如今,那房子已成了别人家的居所,可那些冬青、雪松依然还在。
忽而想,倘若外婆能够复生,倘若我们能够回到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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