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等到你》修改版:《当你老了》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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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老了
文/王安霞
婆婆老了,愈发的怕冷、腿部血管蚯蚓样凸起、肩颈鼓出一个大包。她的前胸后背,还长出好些个指肚大的脂肪囊。体内的通道,仿佛进入了早高峰或者晚高峰式的拥堵,处处亮起了红灯。形状各异的药片、胶囊大把吞服,依旧没能阻止一块血栓的悄然突袭。这次,它来者不善,一下堵在婆婆的左脑,压迫了语言神经,造成了失语、右身瘫痪、大小便失禁,还伴有轻度失忆痴呆。
得病那年,婆婆七十三岁。
她直挺挺躺于病床,哼哼唧唧,语音混浊,像一条砧板上的鱼。她的嘴巴一张一翕,涎水顺着嘴角沥沥流出,洇湿脖子下铺垫的毛巾。充足的尿液撑胀她的下腹,脸憋的通红,就是无法排出。医生下导尿管时,她含糊不清地阻止,用那只有知觉的左手紧扯裤腰,死活不让褪下。
灯光惨白,自墨绿色帐顶悄然照射,冷眼旁观。起着毛球的单裤、厚厚的棉裤、贴身的秋裤,脱去一层又一层的衣物,身体的隐私毫无尊严地暴露。特别是在两个儿子面前,令她无比羞愧。她双目低垂,额头抵靠护栏,不与任何人对视,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众目睽睽之下,她赤裸的身体,如一截枯槁的木头,一半僵硬麻木,一半无奈委屈,任人翻腾摆布。
婆婆再不能开口讲话了吗?筷子敲击碗碟轻声哼唱的她,随磁带伴奏忘我演唱的她,那些深藏日子细纹褶皱里的高亢婉转,戛然而止,一去不返。家里人口多,婆婆排行老大,五个姨妹、两个亲妹,后来加上三个孩子的成家,家长里短矛盾纷争,她总是有着自己的一套说辞,让人很快重归于好。惊蛰的忌讳、立冬包饺子、腊八熬粥、天冷加衣,那些左耳进右耳出,从没放在心上的碎碎念,一句一句,自回忆的边角漫漶迭起……
整个过程迅急、残忍,让人毫无防备。
一兜子黄豆,贴着标签凌乱摊放,保留拎回时的原样。那是婆婆喜欢买的五谷杂粮。阳光从繁枝茂叶间挤下,椭椭圆圆,恍惚跃动。她耷拉着老花镜,搂着褐色的小簸箕,左肩抖一下,右肩抖一下,左右晃荡几下。饱满的籽粒手拉着手,高台跳水般腾空,反转,降落。混迹其中的干瘪家伙们,再也无法隐藏,滑向簸箕的舌边,灰头土脸地落下,招来几只觅食的雀。黄豆绿豆黑豆,芝麻小米麦仁,她一个人很享受地倒腾,装进雪碧瓶,装进老陶罐,装进玻璃瓶,色泽纷呈,满满当当。
风蛮横着,推开半掩的窗,冷空气满灌而入。几张药物说明书,在风里窸窣做响。屋里光线昏暗,剩菜盘子、水杯、碗筷胡乱地摆放,电视也没有开。公公身子佝偻,蜷缩于宽大厚重的沙发,憔悴单薄,像一件随意搭放的衣物。他目光追撵着我,欲言又止,神色不安。我知道,他心里着急,慌慌的不知福祸,就不敢问。我故作轻松地安慰,没大事,过两天我妈就回来……
如果说公婆一生恩爱,婚姻美满,恐怕没多少人相信。公公陪领导搓牌,从下午打到早上。婆婆整夜难眠,趴台灯下,翻着巴掌大的小本,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她心急火燎,担心公公喝醉了酒,又倒在哪个沟坎水坑里。公公至今走路腿跛,就是一次醉酒后的“印记”。做手术,穿钢钉,打石膏,床上拉屎屙尿,受尽了苦头,遭尽了罪。像一片巨大的阴影,那段度日如年的日子,始终笼罩于婆婆的心头。她越想越怕,步速加快,拍门急促,直至看到公公安然无恙,悬空的心才“扑通”落地。满腔的怒火,烧毁了所有的理智,她一改平时的温顺,破口大骂,一张麻将桌四条腿朝上,无辜遭殃。
婆婆“悍”名远扬,其实那只是表相。她没有文化,但她买诵经的书、抄写戏文、练毛笔字。我结婚时媒人送来的聘书,就是她亲手所写,尽管照葫芦画瓢抄写,很多字相对不识。但她不在乎,公公是她的大百科全书,是她一生的依靠和尊崇。所以,即使他用买米的钱换成一套球衣,即使她母鸡样为三个孩子操碎了心,即使侍奉自己的婆婆长达十年之久,她都毫无怨言,认为本该如此。
常常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耷拉着眼镜,高耸着肩胛,在摆满三角板、量尺、铅笔、橡皮、成摞图纸的桌旁,低首伏案。预算、决算、绘图,退休后的公公,愈发忙碌。大到道路楼房,小到一砖一瓦,他精心设计,一丝不苟。催要人的着急上火,价钱的临时增减,丝毫不能裁夺他工作的快慢、准确和真实。公公呼唤婆婆的小名,将报酬一五一十上交。他会尽力鼓动婆婆,买下她喜欢的心爱之物,也会在婆婆劳作的间隙,端茶倒水,“命令”她立即坐下歇息。
桌上的老钟,一圈圈嘀嗒不停,总以为,时光不老,世事如常。谁知,婆婆的世界顷刻倒覆,她束手就擒,一下孤立无援。
成年尿不湿、防褥疮床垫、轮椅,零零碎碎的住院用品,我们跑东跑西地找寻,像掐了头的蚂蚱。输液、按摩、服药、做检查、取结果,一家子忙成了一锅粥。八十岁的公公嚷嚷,说自己腰疼腿疼,也要住院,还要跟婆婆住一个病房。
口不能讲话,腿不能走路,屎尿不能自理,护工刚接手,一时难以照料周全。公公似乎有着先见之明,他病人的身份立马转换,化为专职翻译。婆婆眼睛一暼,他准确地从柜子里拿出她想要的;婆婆咕哝含糊一句,他忙把水杯吸管放她嘴里;婆婆身子轻微扭动,他立刻提醒护工翻看尿垫……几句不经意的夸赞,让他孩子样眉眼放光,似乎不再是那个离开照顾孤立无助的老人,也不是那个因为照顾而低首顺从的老人。
公公翻看影集唠叨,这是老大娶媳妇那年的,这是闺女小时候的,这是我俩旅游过的景区……右边身子已经罢工,婆婆仰起头,侧翻着身子,尽力伸长了左手摩挲照片,婚嫁时的寒酸、养儿育女时的劳神、侍奉老人时的苦累、漏雨透风的老屋,它们跌跌撞撞,此起彼伏
如一只旋转的陀螺,婆婆一生没有停歇。十九岁出嫁,三个孩子的生养,瘫痪婆婆的侍奉,骑自行车跑三四十里的山路赶集卖花边丝穂,驼棉被包裹的木箱叫卖冰棍,支着案板起早贪黑卖炸糕麻糖……从收摊的油锅捞出一块手表,年三十跑买一沓手绢,熬夜给孩子们拼凑新衣……这些往事,她总是讲着讲着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来日不多的陪伴,如风中的烛火,摇曳微弱的光。取水杯、拿零食、拎戏匣子、分包大小药片,如一次次长途之旅,每次陪婆婆去康复治疗,拄拐杖的公公比护工更积极。《花木兰》、《穆桂英挂帅》、《朝阳沟》豫剧选段,婆婆爱听,公公就两手不离戏匣子,反复播。
沉浸熟悉的韵律,婆婆左手的中指、拇指翩然相捏,指尖缓缓上扬,她似乎闻到了昔日的芬芳,触摸到了昔日的温软,回到水草丰美的旖旎时代。身体的堵塞、记忆的蒙尘,豁然开朗。溪水淙淙,流经了干涸的土地。那块地,曾经葱茏葳蕤,绿树环绕,如今风沙肆虐,遭遇了有生以来最大的灾难。她怅然若失,翘起的兰花指,如一只即将成为标本的蝶,不知从哪出戏里来,又不知到哪出戏里去,孤苦的,抖落满地的忧伤。一场戏唱到最后,纵也是哑然失色,寂寥无声。
如果说,山水是大地重重的美景,而漫漫人生,则隐匿了重重的无奈。公公高烧不退,神志昏迷,血压起伏不定,医嘱马上转院。眼前没了公公影子,婆婆死活不肯进食。一个梗着脖子打不通电话不吃饭,一个不打通电话就拔氧气输液管。无休止的抱怨、指责,如不近人情的冷风,呼啸飞过,两盏油灯明灭不定。生命接近了尾声,谁又能做到临危不乱?反常之举,或许正是他们打探对方活着的唯一方式。
公公再次回来,身体大不如前。两位老人,一个七十四,一个八十一,一个瘫痪左床、一个病卧右床。一抹余辉的昏黄,从逼仄的窗口悄然而入,给屋里的一切浮上薄薄的光亮。没有了染发膏的遮掩,公婆的头发稀疏灰白,苍老赫然在目。悲喜交织,生死难料,见一面少一面。他们支愣着身子,胳膊架在病床护栏,两只手隔空相握。
病床下的轮子,碾压暗夜的走廊,发出闷雷般的声响。薄薄的被单,覆盖公公的身体,一只胳膊黯然垂落,如左右不定的钟摆,如与世作别的感叹。被病痛折磨的脸,瘦小如风干的核桃,生前的高大魁梧、朗朗谈笑,即将化为几捧骨灰的轻盈。没有告别,没有嘱咐,他追随婆婆而来,最后竟不辞而去。
看不到老伴的身影,听不到老伴的电话,婆婆的世界破败不堪。她拒绝吃饭、拒绝做康复,抻着脖子死等。时间在她的肌体上行走,无情吞噬体内残存的一点点健康。被命运逼至了死角,顽强抵抗之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婆婆摊靠在摞起的被子枕头上,犹如泄气的皮球。左手不锻炼,只会加速萎缩退化。婆婆神色悲怅,似乎在跟谁置气。她伸出左手,一把握住饭勺,狠命往嘴里扒拉,米粒洒在小桌板上、掉进胸前的塑胶饭兜,她不管不顾,嘴里塞满饭食,反刍样用力咀嚼。偶尔,她会举着饭勺,盯望身旁的空床,像脑仁里冒出的一个不锈钢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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