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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一半烈焰,一半残雪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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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阳光漫过来,眼前浮动着一片虚幻的光影。我扭头,望了望越过苍翠的山头扇面状铺开的晨光,又望了望开阔的山谷。沉郁和肃静沉潜在这里,已经长成了山的一部分。
      转身跨上最后一层台阶,我在人群后站定。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越过玻璃门,与室内高墙上悬挂的电子屏上打出的姐夫的名字相撞时,泪水“唰”的一下流了出来。站在一旁的老公红着眼睛,默默地递过来纸巾。
       前天中午,我刚回到家,他推门进来,眼睛红肿着。怎么啦?咱哥没了。说着,眼泪溢出他的眼眶。我呆立着,愣怔了好一会儿。
      哀乐低回,我听到了低低的啜泣声和抽动鼻翼的声音。站在最后一排的姐夫的几个学生不停地擦拭着眼泪。我忍着,没让泪再流下来。从主持人低沉的声音中,我第一次完整地弄明白了姐夫的生平:1981年河南大学数学系毕业,同年分到观音堂高中任教,两年后调任渑池高中,此后转任豫西师范,最后,又调至黄金系统。这6个点,被一双魔性的手定义成一个圆。这一生,围绕着这个圆周,他像一只勤劳的蚂蚁,在一切琐碎和宏大,或他自认为的宏大中奔波、忙碌,直至油尽灯枯。而今天,我们将不得不送他回到原点。
       阳光如水,时间一样飒飒作响。它透过玻璃门奔涌进来,在大厅里裁剪出一方斜斜的耀眼的明亮。这,是尘世最后的阳光。
      主持人还在宣读着冗长的吊唁名单。我抬起头,看向姐夫的遗像,想看清楚他的遗容,但高度近视的屏障,距离的遥远,使我怎么也看不清楚。我在脑子里费力地搜寻着,但脑海里似乎总浮荡着一层雾,遮住了他的半边脸。我怅惘地抬起头来,目光刚好触碰到站在旁边的他弟弟的侧颜,他的面容才渐渐地鲜活起来。
       姐姐跨出队伍半步。她脸色刷白,脖子像被一双隐形的手用力提着,机械性地点头、抬起,僵硬而疲软。吊唁的人离开,姐夫的两个姐姐和妹妹的哭声骤然炸响。她们三个相互扯着,弓着身子,围着他的遗体大哭。
      我揉着眼睛走出大厅,站在门廊下。隔壁休息室的窗前是一小片花圃。小草碧绿,绿植葱茏。蔷薇花开得正旺。一朵朵,一簇簇,仰着娇艳的脸庞,毫不掩饰地抖擞着青春的愉悦。几只蝴蝶扇着轻盈的翅膀,在花圃中飞上飞下。
      两个姐姐被搀扶了出来,她们的哭声流到地上,弹到树叶上,撞击到绿叶上的露珠。一颗露珠滴溜溜转了几圈,“啪”的一声,箭矢般砸下来,消失在时间之外。
      我拍了一张图片发给儿子,随手打下一行字:你姨夫走了。
      很快,儿子回了:啊?怎么可能?这么快?我姨姨怎样?
      她没事,只是你爸爸和我很后悔。因为各种原因,我们很久没有去看他了,错过了最后一面。你爸爸和我现在都很自责。打着字,一颗泪珠落在了屏幕上。
      儿子沉默了,好久才回复,妈,这是天意,你们别太自责。
      阳光刺得我右脸灼疼。我转过身,看见外甥捧着遗像走了过来。他步履虚浮,双眼肿胀。他怀里的遗像被阳光覆盖,反射着明晃晃的光,看不清样貌。
     我缓缓仰起脸。天,很高,很蓝。云,很白。天空没有一只鸟儿飞过。


                                                                       2
      
       1999年,姐姐带着7岁的外甥与姐夫重组了家庭。他们的婚姻生活没有像传说中的二婚家庭那样鸡飞狗跳、乌烟瘴气,甚至,比我家的气氛还要平和一些。矛盾自然是会有的,但生活腾起的细浪之所以能被轻轻按下,我个人觉得,主要得益于两人的年龄差(相差10岁),婚前有预见性的约定以及各自知识分子的素养。
      姐夫是个散淡的人,凡事很看得开。听姐姐说,这二十多年来,从没见过他咆哮、大动肝火。自结婚后,姐姐变得开阔,不那么拧巴了。以前那个小心小胆,总为未来担忧的姐姐不见了。她有了胆气,渐渐活得舒展而明亮。
      姐夫似乎一直把我们两口当晚辈待。1999年,我们买了房子,手头拮据。他看我们困难,打发姐姐把我们手中仅有的一点应急钱拿走,凑成整数炒股,赔了是他的,赚了是我们的。2001年,我所在的厂子日渐衰微,子弟学校面临解散。为了我的工作,他没少找他的学生上下求情。此后,孩子进入了叛逆期,离家出走,我愁得吃不下,睡不着。姐姐知道后打电话多方寻找。找到儿子,姐夫苦口婆心地劝说,又把我们俩找去当面教育。
      2014年初夏,姐夫说话开始口齿不清,腿提不起来。到医院一检查,小脑萎缩。姐姐急得一夜失音。他做医院院长的学生安慰说,这样的病虽然不好回头,但一般情况下发展得很缓慢,不会一下子有事。平时多注意食补,要多锻炼。姐姐才稍微安下点心。可仅仅只过了两个月,姐夫的病情就明显加重了。学生给联系了北京协和医院国内著名的脑神经专家,诊疗结果却令人绝望。
      不到半年时间,姐夫就行动不便了。2015年开春,姐姐要上班,只得请保姆照料。第一个保姆其他方面还算凑合,但照顾病人有些粗糙,干了三个月辞退了。又多方托人打听,找来了第二个。这个有一手好厨艺,做的饭菜能媲美饭店,人也实在坦诚,与姐姐两口相处融洽。平时,姐姐上完课赶回来帮她。两人边做家务边聊,倒也改善了家里沉闷的气氛。不幸的是,一年后保姆摔骨折了,只得另请。新来的保姆性格内向。姐姐早上交代完走后,中途打电话,多次无人接听。姐夫说,保姆一打扫完卫生,就躲在房间里睡觉。有好几次,他想喝药,弄出很大的动静,也叫不醒她。姐姐告诫保姆要悉心照料病人。她虽答应了,但还是会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睡着,只得辞退。
       怎么办呢?姐姐犯了难。这时,姐夫的三姐提议让妹妹来照顾。一来全家人放心,二来她家生活困难,也算是给她找一份工作补贴家用。
      妹妹在姊妹几个中,长相最漂亮,高挑、白皙。可惜,是个半聋哑人。刚结婚时,丈夫待她还不错。生了两个女儿后,丈夫就开始在外面鬼混,有时还会借故家暴她,近几年,更是不见人影。两个女儿,一个和她一样,也身有残疾,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姐夫向来疼惜妹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妹妹是个勤快人,自她来了后,家里焕然一新。地板锃亮,家俱纤尘不染,就连洗脸毛巾都洗得洁白如新。给姐夫按摩、搀着他锻炼,做家务,洗衣服,一刻也不闲。姐姐告诉她都是自己家人,不必如此拘谨、拼命,但她仍乐此不疲。
      自从妹妹来后,姐姐省了一大半的心。月底,她和姐夫商量不如在市场保姆价的基础上,再加上300元吧。
      一天中午,姐姐回来后看到妹妹眼圈红肿,问原因,姐夫说,妹妹在卫生间洗衣服,他想喝水,叫了几次听不见,他就用拐杖敲桌子。可能是敲得重了些,妹妹觉得是给他脸色看。姐姐知道妹妹一向敏感、自尊而倔强,就向妹妹解释、道歉。妹妹不生气了,但从那天起,她不再带饭菜回家(以前,姐姐会经常多做点饭,让她带给女儿)。
      暑假中的一天,姐姐被单位派出去了两天,回来时看到外甥媳妇抱着孩子在家,妹妹不见了。一问,才知道是和姐夫置气,收拾东西回家了。妹妹习惯了紧把日子,生活一向节俭。刚来时姐姐告诉她,病人需要营养,多买点新鲜的鱼肉和蔬菜,可她每次都抱回来一堆溃不成军的食材,而手里握着一大把余钱。炒菜不舍得放油,放调料。后来,姐姐尽量自己买菜做饭,实在忙不过来,才让她搭把手。那两天,实在吃得姐夫是难以下咽,忍不住数说了她几句。她一生气,就走了。
       无论姐姐怎样规劝,妹妹都不回来。在这种情况下,请来了三姐。三姐为人忠厚豁达,可干了5个月,因女儿生产,也无法来了。
      姐姐一筹莫展。就在这个时候,大姐自告奋勇说自己来。大姐虽然身体硬朗,但也年近70。说出这种想法时,姐姐两口很是感动。
      大姐照料得无微不至,饮食起居再也不让人发愁。考虑到她年事已高,姐姐又给增加了200元钱。
      四个月后的一天,大姐对姐夫说,儿子要买房子,还差3万元,想向他们借。姐夫答应了。又过了两个月,她支支吾吾地说外孙女上大学要走了,学费凑不足,看能不能提前预支一年的工资。姐姐听了,心里很不是个味,但最终也同意了。
      一个周五晚上,大姐吃过饭走了。姐夫的脸色阴郁起来,他让姐姐去看看放零钱的床头柜。姐姐莫名地拉开柜子,才发现有翻动的痕迹。再仔细查看床垫、衣柜,都有过翻动。姐姐愣住了。两个人面对着沉默了好久。
      这样又过了几个月,一天,大姐把姐姐拉到卧室,低声说儿子要装修了,需要3万元,看能不能先挪用一下。姐姐呆住了,强忍着心里的火气告诉她家里没钱了。“小文不是领着年薪吗?你们还炒着股,再说你也有工资呀。”“生着病还能领年薪吗?股市这两年都赔光了,要支付保姆费,要吃药,要生活,要给莉莉(姐夫的女儿)孩子奶粉钱,我们的日子也很艰难呀。”姐姐不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
      此后的几天,姐姐彻夜难眠。姐夫看到她寝室难安,嘴唇嗫嚅好久,但最终没有说出话来。
      一切并未结束。一天下午下班后,我去给姐姐送东西。走进门,大姐正在择菜,她抬头瞟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我叫了声大姐,她从喉咙里哼了一声“嗯”算作应答。姐姐看到我来,高兴地说,晚上就在这儿吃饭,炖排骨吧。大姐闷着头,沉沉地说,中午才吃过肉,晚上人都不饿。我笑了笑,起身告辞了。
      姐姐送我出来时,我看她心事重重,询问原因。她说中午大姐把她拉到外面,逼问她折子上到底还有多少钱,说是姐夫病了,她得知道。我一听,胸口腾起一团火,真想转身去找她。我看向姐姐,她苍老了不少,疲惫的眼神里流泻出无穷的哀矜与苍凉,我的心隐隐作痛。
      过了两天,姐姐打电话叫三姐和我弟弟去,想当面把账目说清楚。三姐一听,当场斥责大姐做事过分。大姐恼怒地说,姐姐故意办她难看,气哄哄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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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夫的前妻是个清秀漂亮的女人,但脑子不够清澈,喜欢骂人,一丁点儿的家务事都会吵闹到姐夫的单位。时间一久,姐夫受不住,在女儿7岁那年离了婚。
      莉莉比我外甥大四岁。也许是家庭的变故,她从小就很内向。上到初一时,爸爸再婚。那个时候,她见我们不说话,但你若问她,她会腼腆地笑,露出一口小小的虎牙。她的笑容很浅,浮光掠影。她与外甥很合得来。两个孩子常凑在一起议论学校里稀奇古怪的事,一阵阵欢快的笑声从屋里飞出来。
      大学毕业后,她与外甥的一个发小结了婚,去了重庆。婆家是姐姐原来院里的邻居,双方大人也都认识。
     结婚第一年春节放假回家,小两口不知因为什么拌嘴,公公抻着手指数落莉莉。姐夫知道后很生气。那个时候,他还能坐起来,还能说较为流畅的话。她把女婿叫去教育了一顿,让他转告父亲不可以这样做老人。
      过了一年,莉莉生下了女儿。月子里,丈夫远在重庆回不来,姐姐分身乏术,也只能是隔三差五地去看。第四次去时,莉莉的眼睛哭肿得像桃子。姐姐很讶异,她流着泪说,孩子晚上哭闹,婆婆数说她,她还了一句嘴,公公冲进来挥舞着手就想打她。姐姐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质问公公何以敢如此对待月子里的儿媳?那男人指手画脚,大声嚎叫着说,要你管,你算老几?
      公婆的真面目,让姐姐不免替莉莉捏了一把汗。回到家和姐夫商议后,在市中心给莉莉买了一套100平的新房作为日后的保障。
      孩子5个月时,莉莉丢下女儿去了重庆,从此,就很少回来。姐夫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进出医院,上下楼梯,全凭外甥推、拉、背。姐姐多次打电话给莉莉,告诉她不需要她伺候,只希望她能多回来看看老父亲和女儿,但她一直未回。
      2019年五月中旬的一天,我们去看姐夫,姐姐脸色苍白,不住地用手捋着胸口顺气。我问怎么啦。她说,莉莉的公公刚来过。他来干什么?我很纳闷。说是来看你哥,其实是要钱来了。他说莉莉把孩子丢给他老两口不管,孩子得吃饭,得穿衣,花销很大。两家人说着说着,言语不和就吵了起来。她公公梗着脖子在屋子里大喊大叫,挥舞着拳头不依不饶。为什么不报警?不想着终究是莉莉的公公,报了警,气最终还不是撒到莉莉的身上?姐姐流着泪说。
      她说这话时,我看向姐夫。已经瘦成纸片人的姐夫病骨支离,脸色蜡黄。他低垂着眼帘,像一尊泥塑一样沉默在角落里。风掀动窗帘,窗帘的边角摩挲着他灰暗的脸庞。
      直到姐夫去世,莉莉都没有回来。我不知道说不成话,但头脑一直清楚的姐夫思念女儿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境离开了这个纷纷扰扰的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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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
      车子一下山,就一头扎进了烟熏火燎的俗世生活中。街道上,车辆川流,市声喧闹,世味永无可挡地蒸腾。阳光照亮每一寸角落,街上的行人匆匆奔走于不同的际遇。公路上,工人正在清理掉隔离带里旧的绿植,而重新种上一种高大的乔木。这种乔木颀长、挺拔,翠绿的叶片在风中跳跃着点点金光。一位工人汗流满面,他抓起衣角在脸上胡乱一抹,往手中淬了一口唾沫,又弓背弯腰干起来。他左腿前屈,右腿用力后蹬,结实浑圆的小腿肚闪烁着黝黑的光芒。风吹来,掀动他的衣角,掀动他庸常的生活。他顾不上注意这些,只低头劳作,执意想从生活中跑出一桩根来。
      收回目光,我抬头眺望。五月的田野一片葱茏。所有植物的枝叶,在风中哗啦啦地作响,它们春生秋死,永不停歇。
      在离家很近的街道口,我下了车。打开手机,袁隆平院士去世的消息映入眼帘,朋友圈里相关的资讯一波一波地翻滚着。浓郁的稻香在田野上起伏,现实和悲欢就这样打成一片。
      关上手机,我缓缓走入巷口。一抬头,左边家属楼墙体上,烫金的“喜”字自西向东,一字排开,似一颗颗掩饰不住急于昭于世人的爱心。地上,精巧可爱的“小红心”被风吹到左侧,紧贴道牙匍匐着。远远望去,像一匹窄窄的起伏的红绸。一阵风拂来,小小的红心像一簇簇燃烧的火焰,跳荡,盘桓,旋转,坠落。它们原始的、直觉的、不顾一切的姿容灼疼我的眼睛。而另一半路面,因为没有楼体阴影的庇护,正中午的阳光利剑般刺下来,地上白花花的,像覆盖了一层残雪,亮得人睁不开眼。
      走了多少年的街道,第一次遇见这种状况——半边烈焰,半边残雪。再熟悉的路,扑朔迷离也是它的属性。
      我有点眩晕,站住,稳了稳神。迎着一半烈焰,一半残雪的道路,沉稳而坚定地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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