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匠心

                       匠人匠心
                       高卫国
                  技艺，是人在宇宙中为自己找到的位置。——斯特劳斯
    新装修的房子，刚搬进来，一年的时光流失中墙面白灰脱落，门框走斜。有一天， 《奔流》杂志的责编腾钗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消息：“我说装修的师傅你们能不能用点儿心。”配图是粉白墙面上裸露出的一处斑驳。
     我的思绪回到了童年，早年手艺人的身影在我意识里活泛。手艺人也叫匠人，乡村的匠人是以朴实为底色的，他们的外表就是见惯不惊的邻人，一旦出手，却见出不凡。瓦匠、木匠、漆匠，那些熟悉的身影把早年乡间生活的丝丝缕缕推刨涂抹得厚实绵长。
     瓦匠用石灰拌浆，瓦凹面朝上，那瓦压着瓦摆放，像鱼的鳞片，瓦垄便一脉一脉地流淌在房坡上，雨水也就这样顺畅地流淌下来。
     咕叽咕叽，我听到了锯子吃进木头的声音，推开蒙着冰凌花的窗户，看见院子里压水井的水龙头悬着长长的冰凌，水龙头旁边的空地上木匠正埋头劳作。我跑出去看，打家具的木匠师傅是位本家，按辈分和他在家族的排行我该喊他五爷。他正在推刨刚刚锯好的那个木板，那是一个松木板，有一圈圈暗黄的纹理，木板在木匠师傅的抛光下泛着细腻的白光。他推几下把木板立起来，斜眯着一只眼，瞄瞄，再用手摸摸，放倒在长条凳上继续推刨。刨刀推送，薄薄的卷曲的刨木花就从刨刀上端出口涌出，慢慢落了一地，它们都打着卷蹲在地上，空气里弥漫着木香，这柔柔薄薄的刨木花可用来引火。
     我的记忆被早年牢固建立起来的木匠形象所捆绑，双手粗糙，寡言少语，神情专注，耳朵上夹着半截扁扁的铅笔。木匠背着一个大大的工具箱，箱子里装着锯子、凿子、锛、斧头、刨刀、卷尺、墨斗。锯的用途就是把原木解成木板，若是大锯还需两个人合作。锛，有点儿像镢头，刃短而锋利，其用途是劈掉原木上的树皮和结疤。木匠用的斧头比居家常用的斧头略扁，一侧薄且刃长。墨斗是传统木匠工具箱中极为常见之物，由墨仓、线轮、墨线、墨签四部分构成，木匠端着墨斗给木头打线，两边拉紧，将墨线从中间拉起再松开，墨线绷地一下就在木料上弹出一条笔直的线。
      木匠专注的眼神里只有手中的活计，打墨线、量尺寸、拉锯削榫。那些年的木匠非常珍惜口袋里少有的几枚铁钉，一个家具成型了，却未用一钉一铆。家具外形美观、厚重朴实、坚实牢靠，在岁月的风吹雨打中，家具经久耐用，穿透繁复岁月的家具验证了匠人的高超手艺。而今的家具通体都要靠铁钉固定，就连组装也程式化了，一个工人从油腻的帆布包里取出电钻，插上插销接通电源后，在吱吱啦啦的刺耳声中，一个家具几分钟便组装完毕，连力气也省下了。老匠人和老式家具在岁月中走丢了，一同在岁月里丢失的还有那“慢工出细活”的朴素道理。
     一根根木头在老匠人手里，变成一截截的方块，长条、椭圆，继而变成木桌、书柜、梳妆台。家具是茆榫结构，一根大的木条上凿孔，另一根木条经过木匠巧手打磨出一个凸起的小木块儿，茆榫对接，刚好可以嵌进这个对应的孔，且严丝合缝。若是初学者手艺不精，这时需要用斧头削一个楔子，两三公分长短，一头扁一头厚，塞进缝隙用斧头砸紧。“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由木工活计衍生出的成语方枘圆凿传递着古老的节操风骨，也蕴含着朴实的生活智慧。
      木匠做活时慢，用“慢”字表述似乎又不确切，不能道尽这其中内涵，这慢里有气息匀畅，有胸有成竹，有内心笃定。每一根好的木料都在等待一位好的匠人，一个好匠人可以赋予木料灵魂，让他们以一种有形姿态开口说话。
      一双手、一段木料、一把锯子、一个刨刀，时间在匠人手中定格，方寸之内，小小木料是修行的道场，道可道，非常道。方寸之外，空无一物，即使刨一根小擀面杖，那也是匠人世界的全部。每一个缓慢的动作，都是瓷实厚重的，这是一种对生命怀揣虔敬的慢，是一种精心精致的状态，是粗犷外表下包裹着的一个巧字。一个动作要重复好多遍，这重复的动作抗拒了时光，闪耀着精益求精的神性之光。
     八仙桌、组合柜、梳妆台、书桌……新做成的家具一字排开站在了院子里，他们在等待另一位匠人的到来，等待油漆匠给他们穿上华丽的彩衣。二叔就是村里的油漆匠，在我的记忆里二叔还曾办班收徒。那时候二叔还没有结婚，我和爷爷奶奶二叔住在一个院子里。天气晴朗的日子，叔叔穿上那件油漆点缀了斑斑点点的工作服便开始了涂绘，首先是给家具上底漆，调好浓度的底漆在叔叔刷子的推送下沿着木料的纹理一遍一遍地行走，上完底漆后在家具的凹陷和拼缝处打过腻子，便用水磨砂纸打磨抛光，耐心精细、一遍又一遍地打磨，也是一种怀揣着虔敬的慢，等家具喷过面漆后，平整光滑，色泽均匀，直接以一种视觉美感冲击着你的心灵。
      二叔还会在涂漆的家具上作画，大拇指轻轻推送，一个个粗壮的竹节便显现出来，小手指轻轻勾画，竹节便长出了片片纤瘦的竹叶。有时也画其他图案，常见的有喜鹊登梅、富贵牡丹、松鹤延年等寓意吉祥的图画。
      二叔还在迎宾墙上用漆料作画，画面是漓江山水，远处的山，近处的水，山上的凉亭，尤其是近处小船上的人惟妙惟肖。我不知道没有专门学过绘画的叔叔是如何明晓视觉的线性原理的。血脉里的遗传有时是看得见的，堂弟凭借绘画考取了苏州一所美术院校，毕业后留在苏州一家装潢公司负责室内美工设计。
      时代变迁了，老艺人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如今再也没有人打家具了，手艺精熟的木匠五爷坐在大街合作社的门前抽烟，在香烟吞吐的间隙回望往日的岁月。
      叔叔也扔下了手艺，跟着筑路的包工头去城市打工了。我不知道，当年迈的叔叔挥动着铁锹筑路时，是否记得他的双手不仅能搬得起这笨拙的沉重，还可以驾驭画笔的灵动。
       春节回家，我和叔叔谈起这些往事，叔叔露出了憨厚的笑容，他在乡村与城市的辗转中，淡忘了生活的重轭和苦难，而我和叔叔谈起的那些往事，似乎遥远得属于另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