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境

1 一中

两条河，慢慢悠悠从小城两边流过。慢，程度不尽相同。洮儿河在东边，流速跟上游的察尔森水库处于枯水期还是丰水期有关，时紧时慢，时湍时缓。归流河在西边，相比东边，水有点大，有点急，到了雨季远远会听到哗哗的流水声。

小城在雄鸡版图的颈上。大兴安岭一路逶迤，到小城北边几百里的地方甩了个弯，再一路向南，把小城扔在几片草原相接处的盆地里。两河环绕，一山伺望。一中坐北朝南，在北山脚下闹中取静的地方圈起一方书界，和着春天漫山的杏花。

一中有七十年的历史了。

都说一中出人才因为风水好。背靠山，西临水，雄窥整个城市。一中也确实小有名气，是内蒙古自治区成立后诞生的第一所中学，年长于共和国。即便后来渐渐辉煌不再，也是兴安盟所辖六旗县市的学子们向往的重点中学。大门旁，郭沫若先生题写了 “乌兰浩特一中”几个字。

女儿高中走进了一中。

女儿语文是弱项，表达能力也不好，说起话来全是口语。娘娘你不知道，一中礼堂里面的钢琴声可好听可好听了。女儿对我的称谓是变化的。小时候叫妈妈，再大点叫一个字，妈。上了高中，改了，老妈。再后来，别出心裁的两个字，娘娘。每天下晚自习，我去接她，她就在路上向我描述她的一中。娘娘你没看见，操场西边的天上，一层一层云彩堆着，黄色下面是红的，中间出个小洞，可蓝可蓝！放学，走到学校门口的大杨树下，一阵风，树叶追着我的身子落，可壮观可壮观！

高一的时候，女儿就这样向我描述她的高中。我知道了，一中有个年代久远的礼堂，里面是艺术生在练习，经常有钢琴曲从里面飘出。学校角落有个丁香小院，里面有一排平房教室，空地上栽满了丁香。孩子们没时间注意花什么时候开叶子什么时候黄，却总在不经意的时候，被浓郁的香索绕，偶尔溜号时，被翠叶抚一下眼睛。
高考结束的次日，女儿起早贪黑地做视频。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悄悄积累起很多照片和摄影素材，怪不得她经常把我的卡片机藏进书包呢。最后编辑成的是五十多分钟的记录高中生活的视频。开篇就是一中校园的全景，远处，热电厂的大烟囱里，白烟浩浩荡荡。她又为视频写了主题曲，歌里满是忧伤。小院里的丁香花又开了，我们走了她也会哭吗？老师还在黑板上勾画着，我们离开了您也会想念吗？这一起走过的石板路，记得住我们的笑脸吗？要怎么开口说舍不得，别告诉，我还想她。


2惯孩子

你呀，最惯孩子。这是“陪读会”上那些妈妈对我说的。

每周有两个晚上，孩子们下了晚自习后要上辅导班，有五位妈妈，包括我，在孩子上辅导的时间聚到一起，等着十一点半接孩子放学。辅导班在地下室，是个套间，我们在里间的双人床上挤着，压低嗓子聊上一个半小时，我们戏称为“陪读会”。高三学生的母亲就是一块厚厚的海绵，孩子们所有的紧张、压力会以不同形式向家长抛洒，我们吸足了负面情绪以后就在这一个半小时里压低嗓子诉苦，还要交流厨艺，探讨高考后报考的经验，然后在放学的时候，精神抖擞地以一副战斗的厚厚干海绵的姿态冲出去，擒住自家女儿的胳膊。

你最惯孩子。其余的四个妈妈一起低声指责我。

原由是上一堂辅导课。晚上，家长们早早地聚在辅导班等候孩子。十点，学校放学了，教室里陆续坐满了人。女儿来得很晚，满脸倦色。不舒服？我小声问她。有点累。女儿一边说一边在狭窄的长条凳上坐下，打开书包。我心疼了，帮她收拾，不上了，回家，咱早点睡！女儿犹豫地看着我收拾，然后跟我走出了地下室。

高三了，有什么困难坚持不了，克服一下就过去了，也不看看倒计时还剩多少天了。妈妈们继续批评我。

我当然知道是高三了，也知道离高考没剩多少时间，但我更知道孩子的努力已经到了什么样的状态。

高三上学期，女儿生病了。其实是小毛病，大可不必紧张，医生说是类似阑尾炎一样的小手术，不肯开转院手续。我不行，一夜一夜地失眠。那时候学习、成绩、高考都不重要了，我要一个健康的女儿。于是请假，到邻近的外省省城做了手术。

手术当天晚上，医生说要保持清醒，一个小时后再让孩子睡觉。女儿昏昏沉沉要睡，她累坏了。中考时没发挥好，没进一中的实验班，这个实验班是在年级一千多名学生里选出前一百名组成的。女儿整个高一拼上了，不仅是学习，还积极参加各种活动，出墙报、设计运动会会旗、参加乐队演出。放学时嫌人多拥挤先在教室学习，人流散了以后才快步回家，把所有时间都利用了。有一天回家的路上两眼放光地告诉我，娘娘，一中是个有梦想的地方，想没有梦想都不行！就这么努力着，奋斗着，到了高一学期末，以八次月考平均分年组第35名的成绩进了实验班。这个累坏了的孩子，在手术前还在看书、做题，这会儿，终于有时间了，女儿一个劲想睡。我俯在床前，拉着她的手，一声声地轻喊，闺女，咱不睡啊，妈陪你呢，乖，你还记得那个成长日记吗，妈给你念……

女儿小的时候，我给她记了本成长日记。大了些，她总缠着我给她读。小时候她有一个布偶，平时总拿着玩。有一次忘记了因为什么我不开心，孩子就在一边自己玩，把袜子脱下来，套在布偶头上。皱巴巴的脸在类似包头布的袜子下极具喜感，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孩子记住了。一旦我不开心，她就拿木偶、脱袜子，举到我跟前，眼巴巴地等着我笑。那时候过马路，我总是牵着女儿的手。有一次她想自己走，我说不行，妈妈害怕，你得拉着妈妈。那天，送她到幼儿园，挥手再见后目送她走进门，刚想转身上班，女儿转过头跑回来，一边跑一边喊，妈妈你过马路时捡个树枝！

那一夜，我俯在床头，一件一件地讲女儿小时候的事。讲从没出生开始，我经常小声背诵串在一起的二十首古诗，我有节奏地一遍遍地读，以至于女儿刚开始学说话，会叫妈妈了，我一说月落乌啼霜满，孩子马上接上——天……讲出生多少天，她的眼睛会随着五彩的风铃转了，讲从什么时候开始，娇嫩的小手心里，塞布条和塞积木的反应不一样了……女儿静静地听。窗外，夜在流动，不觉天明。

3与美同行

女儿从小就胖，圆滚滚的，我爱叫她“黄豆”。

刚会走路的时候，穿一身淡黄色的棉服，在地上趔趄，像个大黄豆远远在滚。家住五楼，每天回家，我一手提着买的菜一手拿着手包，抱不动女儿，就跟她商量，在二楼转角等妈妈，不可以动，妈妈马上来接你，好不好？她懂事地点头。三步并做两步地上了五楼，开锁，把东西放下再急忙回到二楼抱孩子，女儿正咿咿呀呀地唱歌呢，眼睛骨碌碌地转，四处打量。

小的时候送她上了几个辅导班。素描，水彩，舞蹈，作文。半年几个月的，都不长，试探一下，没兴趣就迅速撤退。到了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发现她对什么最感兴趣了。好。我大量放小提琴曲，一首接一首地。很多个中午，吃完午饭，午睡前我们就听一会音乐。转弯了转弯了，妈妈你听，那冰多亮啊，越滑越快了！这是听溜冰圆舞曲时女儿说的。到一遍又一遍地听《阳光照耀塔什库尔干》的时候，孩子央求我，妈，给我买个小提琴吧，我想学。窃喜，哈……嘴上坚决不答应。不行啊孩子，咱们这小城，没有像样的小提琴老师，学这个还特别枯燥，一般人坚持不下来。孩子犹豫了。知道火候没到，再熏。煞费苦心四处找小提琴曲，一U盘一U盘地回家放。过了一段时间，孩子揭竿而起了，老妈，你再不给我买小提琴，一个艺术家就扼杀在摇篮里了！心花怒放地四处选琴，找老师。从此，吃着饭，隔壁房间就有人拉背景音乐。

老公嫌我在孩子身上太过经营。顺其自然不行吗？他压着气低声和我吵。不行啊。孩子现在有咱们陪，上大学以后呢，工作以后呢，若干年以后呢？当生活的琐碎和险恶劈头盖脸的时候，拿什么充当灰暗中的抵挡啊，得有爱好，得有一扇想推开就能推开透口气的窗子。

于是高考之后选专业的时候，在经过半年之久的找资料、查信息、四方咨询之后，在报考结束前的最后几分钟，我问孩子，你定吧，选哪个？孩子放弃了985的名校，只选了这个普通的211。送孩子上大学的第二天开了家长会。学院书记讲话的时候引用了哈佛一个校长的话。大意是，这个专业是与美同行的专业，每天接触的是清新的空气，鲜花，绿树，蓝天，要营造美，把美带给别人，自己也要生活在美好的环境里。
我知道啊，我知道。报考之前，查阅了这个专业要开设的课程，也先学习了设计的原则。未山先麓，左急右缓，曲走斜伸，逶迤连绵，丘壑相间，勒放自如。多好的人生啊。

4决  战

高考终于来到了。

在孩子们每天只有几个小时的睡眠、奋笔疾书之后，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总复习，女儿案上的习题集都堆成了山，高考，在六月的一天，终于来到了。

女儿至少表面是不紧张的，我把紧张都掩盖着。女儿不在身边的时候，查阅了大量的高考信息，也看了一些押题之类的走捷径的视频。再三筛选、反复考虑之后，高考前一天晚上，轻描淡写地对女儿说，有个作文押题视频，看看不？女儿正好把所有习题都放下了，说反正没事，看看呗。于是，悄悄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生怕有一点的不耐烦，和女儿一起看完了这个我看过好几遍的视频。
第一科考的语文。早上送孩子的时候，站在校门口，我夸张地做手势，加油！孩子被逗笑了，娘娘你能不能不夸张啊。我也笑。之前做足了功课，做了和平时一样的饭菜，让孩子穿了平时的校服，问孩子，需要我做什么你说啊，我可不会主动去做什么，多大的事儿啊，不就是个高考吗。其实我心里，已经紧张得打鼓了。孩子认真地想了想，有点紧张的样子，妈妈你还是送我去考场吧。正中下怀。等在考场外面，铃声响了，孩子们一个个走出来，我紧张得手心都是汗。看见女儿了，稳稳地，脸上挂着自信的笑。没敢问作文是什么，装着不在乎的样子问了句，那句话用上了吗？用上了。孩子平淡地答。之前的高考作文押题，讲了几个要素,其中有一句题眼：一个人走走得快，一群人走走得远。放心了。


5河  边

女儿上大学的日子，家里悄无声息。

以往也是静的，家里习惯了我的“独裁”，女儿初二的时候家里就不看电视了，所以，几年来的晚上，家里总是静悄悄的，有人上网，有人看书，有人学习。这样做的结果是三个人都习惯了“静”。

女儿高三的时候，为了知晓国家大事，看新闻，家里电视声音又喧闹起来了。女儿去了大学后，老公迅速开发了新的爱好，垂钓。晚上下班，想起回家也是一个人，怪冷清的，于是在一个暖洋洋的秋日黄昏，我赶奔河边。
洮儿河边的大坝原来这么美。两旁密密栽满了波斯菊，一朵朵深粉浅粉的花瓣颤微微地立在细细的茎上，单薄地在风中晃动，空灵缥缈，惹人爱怜。离远了看，“团团簇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花朵大片大片地立着，两旁的花都向路中间凑着身子，背衬着蓝蓝的天。想起了女儿说的这周学习的“花境”。

绕过草丛，看见远处的河边，河水被夕阳染成了金黄粉红不同的色彩，有风，吹着河水波光鳞鳞的向前赶路。河弯处，老公握竿垂钓的身影像剪影，凝固不动。

夕阳下，波斯菊开得灿烂。下午在办公室时女儿电话，告诉我她们社团正在活动，玩一种游戏，输了要给妈妈打电话，顿了一下，手机里喊起来：妈妈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