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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芳菲】没有死别,已经生离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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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死别,已经生离



    三哥去世后,我就没再去过三姐家。
    三哥是三姐的丈夫,小时候母亲让这样叫,叫习惯了,改不了口。在母亲看来,应该是比叫三姐夫更亲近的缘故。三姐是母亲娘家的一个侄女,她们年岁相差六岁,这也是在三姐七十四岁住进县医院,要做胆囊摘除手术,我问出的一个确切的数字。这时母亲跨过年,已年满八十周岁了。
    母亲有一个亲哥哥,活到二十四五岁,没娶亲,就死了。这个侄女,是母亲堂哥家的女儿。母亲有限的娘家人里面,三姐以及三姐的父母,在母亲的心里占了比较重的分量。听母亲说,三姐的父亲,母亲喊四哥,是被枪毙的,犯了什么事,我不记得也没弄懂。
    母亲小时候常带着三姐玩,两人在辈分上是姑姑和侄女,在情感里如同姐妹。她们一起玩的一个例证,就是三姐左手食指下的三个手指弯曲,伸不直。说是冬天,烧了一大堆蔸子火,两个人追着撵跑,在大人空隙间躲猫猫,大约是大人拉拽不及,一个闪失,三姐跌坐到火堆旁,左手烫伤韧带,活动不了了。
    我的印象里,三姐家的日子过得一直很难。她父亲不同寻常的死法,可以想象,在村子里引起的轰动,以及过后可能遭致村民的疏离,排挤,甚至欺负。从对三姐这个“三”排序的称呼,上面应该还有我称之为哥或姐的人。事实上,没有叫过。三姐有一个妹妹,我喊小姐,见过面,家在哪里也知道。由此来看,排在前面悄无声息的两个,极有可能在幼年时夭折了。
    三姐的母亲,一个寡母带着两个女儿生活,屋里没男丁壮胆,日子该是多么凄惶!



    我现在想,三姐,或者她的小妹,在长大后,要是能在本村找家婆家,兴许家里的状况会好一些。
    三姐找的是一个外乡人,这不上算,三哥还是一个孤儿。三哥说,他讨饭讨到三姐的村子,在一个牛栏棚里住着,帮人家干点活儿,放放牛,媳妇自然讨不到。三哥倒插门到三姐家,给这个家加进了男丁,当这个家的顶梁柱,外在照旧势单力薄。小妹呢,嫁得老远,隔山隔水,长年回不了一趟。  
    三姐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可惜大儿子出娘胎头偏,女儿左右手都是六指,大拇指于弯节处,岔生出两个螃蟹钳状的指头,只小儿子身体周全。
    三姐比母亲小,比母亲早成家。她生的三个孩子,老大和老二都比我大几岁,最小的比我小两岁。这些,是我现在根据属相推算出来的。我家和三姐家的走动,并不频繁,我对他们的印象,也并不深刻。主要原因,是母亲和我父亲成家,离开生长的村子,跟三姐的小妹一样,彼此相隔遥远了。还有,母亲在家开裁缝铺子,一年到头的忙。
    我小时候,几乎没走过亲戚,家里来客也很少。三姐带着她的孩子来过,三哥一个人也来过。我记得三哥在我家过夜,他讲自己在牛栏生活的奇闻怪事。说入秋夜,他睡在草窝床上,身上盖着破棉絮,半夜觉到肚子凉,被什么东西压着,瞌睡大,懒得动,继续睡。等大亮天光,掀被一望,吓得魂都飞了,一条蟒蛇盘到肚子上!他说,牛栏四周都是山,挨近一棵大槐树,蛇白天呆在树上,估摸夜黑儿冷,顺树杆滑下来,溜屋里取暖。他讲的玄乎事儿不止这一件,可惜别的我都记忆模糊了。回想他讲时,撮起嘴巴,眼睛眯细,比划手势,营造出神秘气氛,真是既惊悚又有趣哩。
    说三姐家难,有一件事可以佐证。三姐的母亲,就是我母亲的四嫂,去世前想吃鱼,可家里没钱买。三姐俯身在她母亲的床头,拉着老人的手说,娘啊,鱼没啥吃头,肮腥得很呐!老人砸吧砸嘴,闭上了眼睛。三姐一提起这一幕,就会流眼泪,撩起袖子在眼窝里擦来擦去,两只凹下去的眼窝像两口深井,泪水怎么也流不完。



    三姐的偏头儿子,取名谜子。谜子长大后娶了一个身子骨弱的女子,不到半年死了,儿女没留下半个。我问,怎么不找个身体好的呢?要是人家小妮子样样好,谁愿嫁他啊,家里又穷。三姐说。谜子后来出外打工,有个老公坐牢的女人对他好,他把挣的钱都花在这个女人身上,三姐见过,女人鼻子眼睛都会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里面的卯窍。谜子不信,说,哪怕是块石头,也要把它焐化。真实的后来是,谜子挣不到钱了,女人就走了。
    三姐的女儿绒花,名字起得是喜庆,长得也好。初中毕业,鬼迷心窍,和一个迁安户的“彪子”好上了,没田没地,靠水库打鱼为生,嘴巴甜,能说会道。谁拦也拦不住,绒花就嫁过去了。“彪子”脑瓜活,水库水域大,人家不准打鱼,他跟人家打游击战,不分白天和黑夜的划着小渔船逮,鱼逮到了,就送到城里去卖。绒花家最先在湾子里盖起楼房,看上去,绒花有福气了。谁料,这“彪子”手里有了钱,开始在外嫖和赌。绒花气恼不过,提出离婚。一提离婚,这龟孙就给绒花往死里打,三姐说。
    三姐小儿子,比较让三姐省心,正正常常娶媳妇,生孩子。
    这些事儿啊,提提,说说,聊聊,中间其实是经了多少年,磕头碰脑,苦巴巴的哀愁啊。



    过去了,也都熬过来了不是,说说近几年的事儿。
    我父亲去世后,为了排遣母亲心中的伤痛。我带母亲去三姐家住了三天。母亲和三姐去地里掰玉米,到山上矮树上摘野柿子,去池塘边打竹叶,到坡地拔黄豆……她们把小时候和当姑娘时在一起做过的事情,能做的,重新做了一遍。
    我去时,在街上买了一大包菜,还搅了包饺子的肉馅。在三姐家,我当起了大厨。包饺子时,把三姐小儿子一家也喊过来了,三姐的孙女和孙子已经上初中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包饺子。饺皮子买的有点大,三哥说,人多,能吃,包大点,吃得过瘾。当时三哥六十九岁,快七十了,身体看上去,还算硬朗。尽管,他开玩笑了,虚壳了,跟老丝瓜篓子一样喽。
    我和母亲离开时,三哥爬到菜园旁的杏子树上,晃动树枝,黄黄的杏子落下来,像下雨一样,打在地上啪啪哒哒直响。我担心熟了的杏子掉下来会摔烂。结果呢,杏树下是一片竹林,经年积存的竹叶,铺在地上,跟雪地一样软软的,加上枝上的青竹叶在半空中拦截了一下,杏子很少有破皮,顶多摔裂一个缝儿。用水洗洗,掰开吃,甜得很。
    约好了,三姐农忙罢,来母亲家住几天。三姐顾念着三哥不会做饭,猪要喂食,鸡怕黄鼠狼来害,菜呢得浇水,杂七杂八的活儿,总归是没有来。
    就是那次,我记下了三姐家的座机号,并留下我的手机号。



    得知三姐右腿的股骨摔断了,来城里治疗,我带母亲乘出租车去看她。她见到母亲就哭,说一旦卧床上,三哥会忙不过来,大儿子会被她拖垮。
    三姐的哭声,和哭这个动作,在后来的电话里,一再呈现。以至于,我不敢给她打电话,也不敢接她或三哥打来的电话。听说三姐能挪着走动时,眼睛已经哭瞎了,白天只能看个恍恍的影儿。
    三哥呢,摇摇晃晃撑着这个家,每天感到出气背得慌,心口子疼。大儿子在老娘凑合摸着煮饭后,出去打工了。不挣钱哪行呢?老小一家,侄女上大学,侄子上高中,正是要劲儿当口,他一个人,好歹抹得开,有个自由身。外头活一干完,结了工钱往家赶。他带着老父亲去乡卫生院检查:肺气肿,脑血栓,高血压,心血病……跟一间老房子一样,七漏八淌了。
    哪里能料到,三哥走得那么突然?早上,三哥吃了一碗稀饭,牵牛去山上放,计划把二斗田点上花生种。中午,上湾打金银花的媳妇路过,看见竹篱笆旁窝趴一个人,近跟看看,三哥一动不动,脸憋得通红,赶紧喊人。喊来的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三哥抬回家,刚到廊檐,落气了。
    我告诉母亲时,母亲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你去烧刀纸吧,安慰安慰三姐。



    谜子和老小商议,想给三姐送养老院。三姐心疼那每月要缴千儿百八块钱,死活不去。她说活着受罪,多活一天多受罪一天,不如死了好。
    拗不过,谜子只好在家里囤好米面油盐,菜呢,放一百二百在邻近的小店里,让人隔三差五送一点儿新鲜的蔬菜过来。三姐一个人,吃不了多少东西。
    三姐现在电话也打不了了,键盘上的数码字总按错,耳朵也聋了。打过去吧,她勉强接了,一直喂喂喂,咕嘟嘟一面话,前言不搭后语。
    我母亲呢,小脑萎缩,不再念叨三姐可怜了。从小长大相伴过的两个女子,小时候跟蝴蝶一样飞呀飞,跟小鸟一样叫喳喳,在辫梢上插过栀子花,用指甲花染过指甲……在各自的命运里经风历雨,没有死别,已经生离。



    前天,我在单位值班,收到谜子的微信,他说:姑,我妈到县医院住院了。还发了位置坐标。
    我打电话过去问咋回事。他说,我妈说腰疼,越疼越厉害,检查是胆结石和胆囊炎,医生说得把胆囊摘除掉,同意手术的话,下周一可做。
    我在电话里说,三姐身体弱,剩一把干骨头吧,手术禁受得住吗?谜子说,就是担心这个,和老小正商量,还没拿定主意。他的那个妹绒花,听兄弟俩的。
    末了,谜子问,姑,你说这手术,做,还是不做?
    在三姐那个家里,我其实不过是一个外人啊,哪里能做这个主呢?
    三姐的这个情况,我不准备告诉母亲,只抽时间去医院看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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