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往何处去之二:小说的轮回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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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现代——古典
1
这里的古典,不是指中国古代的章回体小说,也不是西方但丁、莎士比亚时代的文学戏剧,和荷马史诗等人类童年期的天真想象更无关联,他们都太遥远了。这里的古典仅指以西方十九世纪现实主义文学为主流的近代小说,由于我们历史发展的滞后性,对应到中国则是二十世纪一头一尾两个文学高潮期的代表作品——确切点说,这些作品中的现实主义小说。它们创作的时间虽然已和西方的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同步,技术上仍然师法十九世纪西方的近代小说,以巴尔扎克雨果托尔斯泰等为宗师。而同一时期(主要是二十世纪末)中国的先锋派文学早已抛弃这些落伍的名字,将卡夫卡,马尔克斯,乔伊斯,福克纳等现代主义大师奉为模范,他们是标准的现代主义文学,与古典无关了。
中国文学从古典到现代的跨进,是在一个非常短暂的时期迅速完成的,这在文学史上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观。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仿佛一夜之间,文学就从慢吞吞的讲故事的蒸汽机车进入到现代主义的子弹列车。几年前还是革命文学一统江山,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文革结束才几年,作家能拿起笔“自由”地写点属于“文学”范畴的东西而不是为工农兵创作样板戏才几年,意识流,象征主义,荒诞派,抽象派已经蔚然成风气,人物故事主题的三件套已经成为落伍的代名词。寒武纪生命爆发式的进化和进步令人吃惊也令人鼓舞。
高行健写于1980年的《现代小说技巧初探》,是当时文学风气转变的一个缩影,文学从古典向现代跨进的历史见证。这本仅有几十页的小册子,介绍了诸如意识流、象征主义之类现代小说的创作技法,肯定它们在当代文学创作中的意义,并对文学的未来进行了大胆的预测。有趣的是,这本小册子除了论说现代文学的妙义之外,许多篇幅都是在同一个头脑顽固的冬烘先生作斗争。这位冬烘先生无名无姓,也不是一个人,而是当时文学界的保守势力,他们极力反对和污蔑现代小说,把现代小说形容成资产阶级腐朽堕落消极的东西,是洪水猛兽,应该予以否定。作者便非常耐心地劝说他们,举出很多例子来证明现代主义只是文学创作的新的探索与发现,与阶级性无关,使用那些小说技巧一样可以表现光明的正面的主题思想,为我们的社会服务。从这些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当时关于小说创作思想的争论有多么激烈,经常上纲上线。那场争论的结果,有三十年来中国文学发展的路径证明:现代主义取得了胜利。
然而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的激进派变成了保守派,如今桎梏中国文学的,早已从那些只尊古典文学而反对现代主义的人,变成那些只重现代文学而轻视古典主义的人了。他们从冬烘先生对面的小青年,变成胡子长长的冬烘先生了。
2
高行健得诺贝尔文学奖是2000年,他1980年写《现代小说技巧初探》时还十分年轻,名气也不大,还是“有前途”的“青年作家”。他这本小册子里有几句话:
小说不一定要讲个故事,
小说不一定要有情节。
小说不一定非去塑造人物的性格不可。
小说依然是小说。
……
这些话今天说出来平淡无奇,然而在三十多快四十年前说出来却是非常有见地,也非常有勇气。说话的人后来能得诺贝尔奖,其思想高度确非一般作家可比。要知道那时候离粉碎四人帮才四年啊!那年月中国人还只能看样板戏,唱语录歌,文学作品只能写积极向上的革命故事,塑造高大全的人物性格。突然之间写小说就可以不讲故事,不塑造人物性格了!反差实在太远,难怪冬烘先生们要激烈反对,甚至上纲上线地称之为“反动”。
三十年过去,这些当年离经叛道的话却又成为新的金科玉律,像革命样板戏和高大全的主人公一样,影响或者说桎梏着许多小说作者。如今写小说不讲故事、没有情节、不塑造人物性格是常态,而讲故事、有情节、塑造人物性格却成了非常态,被瞧不起被讥笑为“落伍”了(还好不是反动!)
但是这正常吗,合理吗?并不正常,也并不合理。什么事情做过了头,就该矫枉过正了。文学的衰弱,先前有人说是受影视的冲击,网络出现后,除了影视之外又多了网络的罪,这些新兴的媒介抢走了文学的读者。其实这些都是外因,文学衰弱根本的原因还是在文学内部,是文学——准确地说搞文学的人自己出了问题,而这当中人们对现代主义的崇拜和迷信要占到很大部分。
读者们多半有这种体会,大部分现代小说都有一个共同点:难看。没有故事、没有情节、没有有性格的人物,这样的小说很难好看。当然,现代小说并不都是没有故事、没有情节、没有有性格的人物,许多小说也有故事、有情节、有性格鲜明的人物,但是作者总是故意把故事和情节写得支离破碎,人物则以扭曲和异化的面目呈现,让读者阅读、理解起来相当困难。说他们写得难看,不是说写得丑,而是让读者难以看懂,难以欣赏。晦涩,艰深,是现代小说普遍的特征。
王小波算是典型的现代派作家,他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先把小说写好看了,其余的管他妈!话说得很霸气,可惜他自己的作品先就很难和“好看”沾边。读现代小说很累,是一种复杂的脑力劳动。现代生活如此忙碌,人们每天都在动脑筋,又有多少读者愿意休息时间还在做复杂的脑力劳动呢?有,但是不多。能够阅读并且欣赏现代小说的读者数量一直就不多,而现在恐怕更少了。哪怕是现代小说的经典作家,他们得到的待遇也远远不能同十九世纪那些现实主义的作家们相比。时间能够证明什么受欢迎,时至今日,还是看巴尔扎克雨果托尔斯泰的人多,读卡夫卡乔伊斯普鲁斯特的人少。从图书馆的借阅量就看得出来,巴尔扎克们的书翻得快掉了皮,卡夫卡们的书还是崭新的。小众,是现代小说的特点——或者说,弱点。
然而不少人(包括作者和读者)却颇以现代小说的小众自傲,好像一本书读者越少,作者的水平就越高,而肯费心去读这书的读者的水平也顺便被拉高了。别人都看不懂啊!这种心态很值得忧虑。
3
小说想恢复先前的光荣,重新获得它在所有艺术形式中的首席地位,靠越来越小众的现代主义肯定是不行的,还得回到当文学处于兴旺期的古典主义那里去。但是这个回归,不是简单的划个圆圈的回归,而是螺旋上升的回归,是倒退之后的前进,否定之后的肯定。
今日之古典主义,绝非当日之古典主义。在十九世纪占统治地位、以人物故事主题的三件套为金科玉律的古典主义小说,普遍存在拖沓冗长、容易说教、经常搬弄俗套、叙事手法单一的毛病。一个教堂的外观写上几千字,城市的下水道写上几万字,长篇大论其政治与历史,再居高临下地来一番宗教和道德上的感召,这些臭德行比现代小说支离破碎的情节更让读者生厌。读者能原谅雨果托尔斯泰们如此写小说,因为他们是“古人”,今天的作家如果还如此那就是自取灭亡。
经过近一个世纪现代主义的洗礼之后,依然坚持古典主义创作风格的作家们对前辈的毛病进行了矫正。他们保持着古典小说的精神,向现代小说学习,捡起落在尘埃里的人物故事主题的三件套,掸干净灰尘,缝缝补补添色加彩,重新披挂上阵。于是,不再拖沓冗长、避免说教、减少俗套、重视叙事技巧之后的“新”古典主义小说便以一种全新的姿态站在文学潮流的前端。
以陈忠实的《白鹿原》为例,这部作品发表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还延续着十九世纪西方现实主义小说的创作思想,三件套一样不少:故事情节精彩,人物形象丰富,主题思想深刻。谁也不会把《白鹿原》归于“现代派”,但是书中却不乏现代派文学的光彩。比如那头反复出现的白鹿,是不是用到了象征主义的手法?田小娥鬼魂附体等一系列灵异事件,是否带有魔幻现实主义的韵味?书中还常见这样的结构:一件事情正在进行中,突然一下子跳到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把结局呈现给读者马上又跳回来,这种瞬间跨越的写法早已不是传统的倒叙或插叙,而是现代小说喜用的扰乱时间和空间的叙事花招了。
显然,这些都是作者有意为之的。在《白鹿原》成书的年代,先锋派文学已成气候,高行健那本小册子中提到的现代小说的创作思想和技巧早就被作家们接受并运用得十分纯熟,再也不是“初探”了。《白鹿原》虽然总体上还是一部“古老”的现实主义小说,也不可能不受到现代主义的种种影响。有人就抱怨《白鹿原》很多地方都在模仿《百年孤独》,可见作者在探索新的文体,将现代文学的营养注入到古典小说的躯体,为其增添过去所没有的魅力。
4
陈忠实是以古典为底色,加入现代的调子。而另一位作家余华,则干脆从现代派走回到古典派。余华的早期作品都十分先锋,比如短篇小说《死亡经历》以第一人称“我”叙述一位肇事的货车司机被死者家属当场杀死的过程,宛如幽灵自语;另一篇小说写一位中学教师迷恋古代的劓刑、活生生切掉了自己的鼻子,其手法和趣味皆令古典作家瞠目而受现代作者欢迎。可是到了他九十年代发表的长篇小说《活着》,却是现代手法极少,古典手法极多,全书用一个老农民的口吻讲述他命运多舛的一生中与亲人们生离死别的故事,写得真实淋漓,感人至深。有些评论家甚至将《活着》归于批判现实主义一类的作品,虽不尽准确,却可见其趣旨离古典之近,离现代之远。他的另一部长篇《许三观卖血记》,写一个父亲靠卖血挽救儿子生命(还不是亲生儿子)的故事,非常温情动人,其叙事风格和《活着》一样以古典为主,兼有现代精神的闪光。这两部小说都是余华的代表作,人们知道余华多半是从《活着》、《许三观卖血记》,而不是早期那些先锋派的作品,他可算是从现代向古典成功转型的范例。
无论陈忠实的向前看,还是余华的向后看,都说明了一件事:古典与现代并不是一对敌人,他们是可以互相学习的。古典与现代的融合,也许是文学的一条新路。但这融合不会是简单的相加除2,文学创作没有公式可循。如何融合,谁多谁少,未来的古典小说和现代小说的界限在哪里,这些都只能让作家们自己去探索。
然而无论走什么路,这条宗旨不能遗忘:
文学不该曲高和寡,文学应当雅俗共赏。
……
如果今天鼓吹回归古典主义的人,也来写一本《古典小说技巧重温》,浅浅地列出几条意见:
小说应该讲一个故事。
小说应该有连贯的情节。
小说应该塑造人物的性格。
小说应该表达主题思想。
小说毕竟是小说。
……
然后冒着被批判被否定的危险,沿着一条从前是康庄大道而今荆棘丛生的路径走下去,走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会怎样呢?
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在没路的地方还要开出新路,何况那里本来就有一条路。
小说,就是人说人的事。
小说的轮回,就是人的轮回。
(2018/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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