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二题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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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二题
千秋魏碑
禅学书法专刊总编辑郜泽松先生送我一幅字,展开来,墨香中枯藤挂树,古意苍苍。
我知道,这是魏碑。
世界上有很多种文字,各有千秋,汉字,有两个特点可谓独步天下。几千年来,从甲骨文、大篆(金文)、小篆,到隶书、草书、楷书、行书,汉字历经演变却一脉相承从未废弃(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古巴比伦的楔形文字、古印度文字、古玛雅文字,俱在岁月的渺远里化为尘埃),再者,唯有这种一字一音、方方正正的汉字,让书写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书法。
书法产生于何时?大约仓颉造字的同时,象形会意之间,就糅进了一些审美的因素吧,但由于书写工具的原始笨拙,以及书写载体的粗糙艰涩,字体显得古拙单一,真正让书法鲜活灵动成一种生命一种艺术的,是中国文化史上一项伟大的发明:毛笔。
一撮精致柔软的羊毫、狼毫,仿佛被仙人点化,拥有了神奇的魔力,或浓墨,或枯笔,点横撇捺抑扬顿挫间,浣纱越溪的贫贱女,蝶变成倾国倾城的绝色西施,方块的汉字从此风情万种。纸的应运而生,又给毛笔的行云流水凌波微步铺展了笔走龙蛇兔起鹘落的舞台。
一个字,究竟有多少种写法?没有人知道。在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书家笔下,每个字都是魅力四射的百变女皇。“如高峰之坠石,如长空之新月,如千里之阵云,如万岁之枯藤,如劲松倒折,如落挂之石崖,如万钧之弩发,如利剑断犀角,如一波之过笔。”(欧阳询语)“楷如坐、行如走、草如飞”。情感与笔墨的灵肉交融,让每一幅作品,甚至每一个字,都拥有自己的生命和灵魂。
“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汉字书法从此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它的千姿百态,风流万端,让古老的方块字摇曳着一种意蕴丰厚,气象万千的美感、魅力与魅惑。
汉字书法源远流长,在汉隶与唐楷之间,有一种书体叫魏碑。
魏碑,是滥觞于北朝的一种书法,四世纪末,随着鲜卑拓跋氏的烈烈战马,这位异域风情的北魏公主,从逐水草而居的北国草原,沿着当年昭君出塞的长路,嫁到了稼穑五谷春种秋收的农耕之地,在“河图洛书”的故乡,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展现她“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的风姿神韵。
大败夏国、大破柔然、攻克北燕、降服北凉,挟着草原马背的雄风,鲜卑族越过长城,入主中原,将都城由平城南迁洛阳。北魏,是公元386年—534年,鲜卑族拓跋珪在汉族中心地带建立的一个少数民族政权(在这里,我拒绝使用“异族政权”一词),但汉人却没有因此而“亡天下”,因为,既没有后世蒙元灭宋的野蛮杀戮,也没有满清入关血腥的剃发易服,相反,“雅好读书,手不释卷”的孝文帝发展教育,崇尚佛教,实行汉化(禁北语,禁胡服,改姓氏),促进经济发展与民族融合。
《魏书·官氏志》载:代北鲜卑族原有三字姓“步六孤”氏,孝文帝迁都洛阳,将步六孤氏改为汉字单姓“逯”氏,后逐渐融入汉族。各位留意否?这个生僻的“逯”字,便是笔者的姓氏。但不要误会,在下决非因此而谬赞孝文帝——逯姓还有其他来源呢。客观的说,“魏”,这个寓意“神州上国”的建立,为中原汉族注入了新鲜血液。所以元好问说:“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一个半世纪,北魏在中原的历史舞台上演绎了风云跌宕的大风歌,龙门石窟林林总总的造像题记,是它留给了后世的一个背影。
北魏崇佛,把佛教定为国教。迁都之后,洛阳寺院处处,梵音袅袅,竟多达1367座(《洛阳伽蓝记》),佛教的兴盛前所未有。在平城时,鲜卑人开凿了云冈石窟,迁都洛阳后,又开凿了龙门石窟,造像总数超过万尊,造像题记2000余块。
这些题记,仿若那些造像、洞窟、佛寺的印章,千差万别间,有一点是相同的——使用的是同一种字体:魏碑。
魏碑,主要指北魏迁都洛阳后的石刻书法,大体上分为碑版、摩崖、造像、墓志四大类。北朝以碑闻名,“北碑”,与东晋以王羲之为翘楚的南派书法,形成“南帖北碑”的局面,后世董其昌的“笔法南北宗”论,即由此而来。
从那时起,这种“深得北方之气,兼呈山石之力”(余秋雨语)的魏碑体,带着塞外天苍野茫的浑朴苍莽和长河落日的粗犷苍凉,在洛阳这片儒佛浸淫的文化沃土开花散叶,在牡丹之前,在卢舍那大佛之前,在大运河之前,在永宁寺佛塔之前,便在伊阙的洞窟中蝶变问世。
33岁,雄才大略的孝文帝英年早逝,北邙山上,他壮志未酬的长陵,巍峨成一座北魏和魏碑的丰碑。
上承汉隶,下开唐楷,魏碑兼有隶楷两体之神韵,从而形成端庄大方、刚健质朴的独特风格。唐初几位楷书大家,如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等,皆是取法魏碑。
这样一种别开生面的书体,何以诞生在秦关汉月之外的塞外阴山?诞生在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敕勒川?我没有找到相关记载,我所知道的是,总之它诞生了,蛮荒的穷乡僻壤长出了灵芝,这是中国文化的幸运。当王羲之落笔惊风雨的行楷在锦绣江南潇洒起一座前无古人的高峰时,中原文化的惊奇与青睐中,长城内外,黄河两岸,风靡着魏碑那特色独具的异域风情。
魏碑,是北魏钤在中国文化史上的一枚印章,走进洛阳,贴近审视,你会看到毛笔在石上矫若游龙的舞蹈,也会听到錾子在石头上的铿锵弹奏,那是那个时代的呼吸与图腾。
2017年的一个夏日,我和陕西散文作家曹文生先生一起,拜谒了龙门石窟。山脚下,伊水粼粼,石径上,游客如缕,高高下下错错落落遍布山崖的绝壁洞窟间,北魏的碑版、摩崖、造像等遗留,构成了北魏的世界,北魏的时光,仿若1600年前的北魏不曾走远,余温犹在。古阳洞内,《杨大眼造像记》,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用笔方峻,提按顿挫明显,笔势雄奇,结体庄重稳健,是北魏碑刻的精品,名列“龙门四品”。观摩良久,扑面而来的质朴雄健之气让我感慨,北魏,以这种特殊的方式,鲜活在龙门西山的石窟中。我笑问文生:你说,我的前世,是一位束发博带的汉人,还是贴身短衣长裤革靴的胡人?文生笑答:这个不好说哈,但我猜想,倘你生在北魏,不是寺院里撰文的秀才,就是石窟间书丹的书家吧。找找看,哪块碑刻是你的作品?
《东坡全集》记载了一个故事:“欧阳询尝行,见古碑,晋索靖所书。驻马观之,良久而去。数百步复反,下马伫立,及疲,乃布裘坐观,因宿其旁,三日方去。”我不知道,欧阳询痴迷的是哪种字体,可能不是魏碑吧,因为索靖是以章草名世的,这又何妨?即便与魏碑无关,总归与书法有关吧,正是书家这种孜孜以求的精神,才成就了他们书法的高度,也成就了那个时代的高度。
释源白马禅学艺术的妙松居士,多年来一直致力于“禅书”派书法研习,“我欲禅理融书艺,以书艺参禅道”是他的禅书理念,也算是秉承弘扬一脉北魏遗风吧。
一个半世纪里,洛阳真真切切经历了那个名叫北魏的朝代,并将象征了那个时代辉煌的印记,以寺庙、洞窟、造像、题记的形式,留在了那里。北魏一去不返,世间沧海桑田,江山本无主,但洛阳重情念旧,依依收藏,保管至今。
只是,历经北朝百年风云,一度风靡的魏碑,却于荒野残窟中沉寂千载。何也?中国古代书法崇尚“中和”之美,而鲜卑人从马背上驮来的魏碑,一笔一划中都带着游牧民族的雄强泼辣、雄浑朴拙,有着马蹄铁般的硬实,用笔大胆露锋,棱角分明,结构多斜画紧结,体势欹侧。只不过,“北狄”“北胡”的蔑称,荒草般遮掩了魏碑的波澜壮阔与恢弘鲜活。
暖流与寒流的交汇,往往能带来更多的养分与生机。当年,若非张骞的凿空西域,核桃、葡萄、石榴、蚕豆、苜蓿、芝麻、黄瓜、大蒜、茄子、胡萝卜等,这些今日习以为常但不可或缺的美味,中原汉人就无缘得享,龟兹的乐曲、胡琴等,也无缘得赏。没有周边少数民族的八面来风,中原的文化、生活就会干瘪逊色。
清代中期,随着金石学的发展,碑学勃兴。阮元首倡“碑学”,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将碑刻书法树为正宗,以“峻劲”为书法最高审美,尘封已久的魏碑才得以再放异彩。
康有为对魏碑极为推崇:“魏碑无不佳者,虽穷乡儿女造像,而骨肉峻宕,拙厚中皆有异态。” 赞誉魏碑有“十美”:魄力雄强、气象浑穆、笔法跳跃、点画峻厚、意态奇逸、精神飞动、兴趣酣足、骨法洞达、结构天成、血肉丰美。
龙门石窟的北魏碑刻约有一千方,其中,古阳洞、慈香窟中的二十块石刻造像题记,被康有为盛赞“雄峻伟茂,极意发宕,方笔之极轨也。”这就是日后享誉四海的魏碑书法的代表:“龙门二十品”。
曾荣获中国书法兰亭奖的洛阳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刘伊明先生,这样阐释他对魏碑的感受。乍看仿若孩童所作,天真烂漫,稚态可掬,它通过点画与结构的夸张,使个性得到充分发挥,在攲攲侧侧、长长短短、歪歪斜斜的自然书写中,一种原始的本真与质朴扑面而来,甚至,连刻工的一些粗率的“误读”“误刻”,也呈现出几分无拘无束的拙扑天趣。
洛阳与书法有着很深的渊源,金文、八分书、章草、今草、真书等书体,无不诞生于此。哪一种书体最能代表洛阳?金文吗?它繁复虬曲的笔画庶几可代表洛阳历史之悠久;颜体吗(颜真卿有幸埋骨洛阳)?雄浑遒劲的笔画彰显着洛阳的厚重;行草吗?行云流水的笔画中流畅着洛阳人文昌盛文化灿烂的千古风流。这些书体也都起源或鼎盛于洛阳,不同角度体现着洛阳的特点,但最能代表洛阳的,应该是和洛阳血脉相连的魏碑了。
雄峻伟茂、高浑简穆,诞生并成熟于洛阳的魏碑,散发着草原游牧民族栗悍的豪气、糅合着中原汉族耕读传家的温雅传统,以龙门山石的凝重,以松柏挺立的多姿,深刻在伊阙的山岩上,峻拔在中国文化的册页里。
在北朝民歌《敕勒歌》《折杨柳歌》《木兰诗》的背景音乐中,北魏,用无数造像题记留下了它的背影。这个雄健的背影,连同那个时代的气息,被刻进了洛阳。从此,书法圣城的洛阳,也慢慢长成魏碑的模样,一撇一捺一笔一画铁画银钩的沉稳厚重中,透着千秋魏碑的旷达神采与雄俊风骨。
(381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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