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细枝末节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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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憋屈一路的公交车终如脱缰野马,在海岸线上疾驰如飞,轰鸣着,最后在一条林荫道上戛然而止——终点站到了。长长的林荫道,头顶枝叶缠绕如青色蔓帐,遮住了月色星空,帐下灯火珊阑。这样的路,适合慢慢地走,腰肢摇曳地走,而不是像我这样啪嗒啪嗒脚下生风,毫无美感——我总是慢不下来。
拐过马路,琴声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我循声而望,一个瘦削的身影,着雪白衣衫,笔直地站在小公园入口处,他在拉手风琴。琴声水一样流淌,旁若无人。
昏黄的灯光斜斜在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脸模糊不清——照明灯将园子攘括其中,并没有视谁为中心。
路上车辆如流。秋风乍起,气势汹汹,吹得行人的面孔风尘仆仆,脚步急促凌乱。只是,琴声起时,似乎所有的车辆、所有的行人都为之让路,所有的风声和灯光,都为之倾斜。
晚风被琴声凝住了,树叶一动不动。其实风在吹,车还在开,人也未作停留,可四周却如慢镜头似的,缓慢地展开,缓慢地移动……
我不由自主慢下脚步,轻轻从他身边走过——他的脚下没有破碗,没有硬币——这是一个馈赠琴声的人。一个在秋风中馈赠琴声的人,让人见一次就难以忘怀。
况且还有花香。
巷子深处的院墙边,立有几株桂树,小小的,枝叶稀疏,淡黄色花朵,细细碎碎的,却香得毫不示弱,尤其在这样安静的夜晚,远远地牵住人的脚步,仿佛循着花香,就是回家的路途。
张潮在《幽梦影》中说: “凡花色之娇媚者, 多不甚香;瓣之千层者, 多不结实。”独到又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有时,嗅着桂香,忍不住想独占为己有,悄悄地摘下一些,握在掌心,感叹这么小小、细碎的花,却有那么浓甜的香——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大概越是细微之物,越需竭尽全力。
很是奇怪,掌心里的桂不那么香了,若有若无。有时老远闻到一阵浓郁的桂香,凑近皱着鼻子嗅,香味反不如刚刚肆虐了。我仍珍贵地握着掌心里的桂花,回家,找出一块白色麻布,那细碎的花蕊,躺在白布上,碎金一般。
中秋,尤爱桂花馅的月饼,桂花月饼甜而不腻,兼有桂花的清香。
书上写——“桂树叶脉如圭,纹理如犀,开花时浓香致远,其香气具有清浓两兼的特点,清可荡涤,浓可致远,黄花细如粟,故又有金粟之名。”
“金粟”,名字听着都觉温暖丰厚,更何况可赏可闻可食。
桂树和拉琴人一样,甜腻的花香和悠扬的琴声都是夜风中的慰藉。那些步履匆匆,那些寻找晚餐的人,要怎么说感谢呢。
之二
浓荫,遮蔽天空。微微的光,见缝插针地从梢间漏下来。日间缩头缩脑的虫子,集体叫嚣起来,聒噪声直冲天空,把夜幕一把扯了下来。
不知名的鸟,咯咯咯地在树上叫,高亢热烈。稍许,另一枝头传来低沉婉转的回应。高一声低一声,它们互为应和。灰色路面上,忽有小蛙跳将起来,倏地遁入林中。走在前头的敏退回来,缩着脖子,悄声说,我好害怕呀,快回房吧。
敏是山东人,人高马大,平日说话做事那个麻利劲,不逊于汉子,在平原长大的她难得一见这幢幢山影,反而露了怯。而打小在山野打滚又远离山野的人儿,置身于幽深的林间,内心满得要溢出来了——酒店的简陋,晚餐的食不知味,抵达后挥之不去的隐隐失望,在这刻都得到了补偿,我甚是庆幸,庆幸得以离开那个灯光通明、夜夜闹腾的城。
拗不过敏,一行人还是很快回房了。才七点多,大人们躺在床上抱着手机,寄情于方寸之间。一台21英寸的老旧电视在放老掉牙的《熊出没》,牢牢地黏住了八只大小不一、闪闪发亮的眼睛。
我坐立难安,这样的夜,呆在屋里,说暴殄天物也不过分。我央求先生再陪我出去走走。我们鲜有这样的二人时光,日子环环相扣,我们循着既定的轨道,作不间歇的惯性运动,无暇顾及彼此。在远离城市的深山之中,在听得见心跳的地方,或许,可以得以相互感知,彼此确认。
我俩并肩,向没有灯火的地方走去。夜越发浓了,天地呈一片青灰——青灰是夜的原色。我才知道,夜既非城市里如白昼的白,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而是青灰色的。群山浩淼,深浅不一的青灰顺着山势,平铺直叙,又层层推进,无际无涯。
万籁俱寂,不,除了虫鸣,我又想起那句话——“有一种安静,并非无声”。深林的夜,并非静止的,山脉呼吸,树液流动,虫子吟唱,鸟儿扑棱……自然的歌咏此起彼伏,从不间断。我们偶尔小声交谈,大多默默无语,唯有沉默才能匹配这不可描述的景致——森林宏大的和声并不需要人的声音,却永远缺乏倾听者。
没有月亮,也没有一颗星星,极目之处,无一丝人间的光亮,似乎所有的光环在厚重的大山面前一俱消失。是夜,不仅灯光把夜还给了夜,月亮和星星也把夜还给了夜。深山的夜完完全全属于它自己,它呈现出本来的样子。天地在青灰中,充满玄机,又浑然不语。
我亦无言,我能说什么呢。生蛮、旷远和神秘的夜,令形容词失去了颜色。夜,静,空,像一个虚无的梦,又真实可触、可观、可嗅、可闻。
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小,小到无我,我亦感觉自己的大,大到无它。有和无,大与小,在此刻,微妙地达成了统一。
夜容纳了无限多的事物,也消融了无限多事物。有些庞大耀眼的东西,被夜隐去了,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却凸现放大出来。
苍穹之下的我们,成了夜的一部分。
之三
夜渐深,小贩的吆喝渐稀。
随意翻书,茶几上散落着不少书,而我常读的只有那几本。比如《世说新语》,几年了,翻了再翻,仍如初识。
居嘈杂的老市区,夜半屡被惊醒,深受其扰,迫切需要换个能安置睡眠的地方。然房价巍峨。在动辄上千万的房子面前,拿一份薄薪的人弱势如芥草。明知怎么折腾,也无济于事,索性就搁下了这份心思。可难免,又为自己的不合时宜之举——日日“殚精竭虑”挤这两个浅薄又一文不名的字,深感羞惭。可怜一颗心,在黑夜里辗转,飘荡,没有着落。
无计可施,只能读书。我读比我穷,又比我富足的人:“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我看帅哥,“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嵇叔夜之为人,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将崩。”……连醉了,都如玉山倾倒,嵇康是何等的倜傥风流。读到王敦赞王衍“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感叹世上竟有如此拔俊之人。
“褚季野虽不言,而四时之气亦备。”一个言语不多的人,心里却像四季一样分明——内向之人,也非一无是处啊。
……
内心,渐渐安顿下来。或者,我擅于自我蒙蔽。
我知道,我是一个几乎停止的人,但命运在继续,生活还是徐徐展开……只要每一天的夜晚还会来临,我,仍需要自我蒙蔽。
朋友发来信息,诉说家庭际遇。为她着急,却也爱莫能助,连安慰都显苍白无力。她厘不清自己的困境,沉疴难愈。可我何尝又能破解生活的迷局——不止是睡觉问题,生活处处捉襟见肘,悬而未决。我只是暂时躲进黑夜里,躲进文字里,不去碰那白花花的太阳。选择做一只敛上眼睛的驼鸟,一头扎进沙粒里,远比面对真枪真刀的生活来得容易些。
未解的仍然无解。
又是夜阑,租房里,女儿在复习。开学第一天,即考试,一天考四门,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她说脑子考糊了。明日还有三门。焦头烂额的中考生生活,我除在学校旁租了间房,让女儿多点睡觉时间,其余只能作袖手旁观状。突然,肚子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四处搜罗,抽屉里孤零零地躺着一块饼干。此刻,不光饿,嘴巴还淡,强烈渴望够味的东西填补。女儿说要水果。于是十一点钟,出门买水果。拐出小巷,水果店还亮着灯。老板娘活泼极了,见我来挑水果,用唱歌的声调问候我。我挑了几个砂糖桔,付钱时,老板娘出其不意问了句:“鸡爪要不要?还剩最后一盒。”
可爱的老板娘,她能破译我的腹语吗?那盒鸡爪静静地躺在金色芒果中间,我只看了一眼,口水就滋滋地从舌尖呈线性射出,嘴巴里水位急速上涨着……我飞快付了钱,逃离“现场”后,才一口咽下那即将破堤的口水。拎着鸡爪,我小跑起来,风一样卷进屋里……接下来,我和女儿的嘴巴再没有任何空闲了。
幸福,莫过于意外又适时的一盒鸡爪。正是那些沙粒一样,细细碎碎的小幸运小满足,不断地填补着生活四处裂口的河床。
就如那些风声鹤唳的夜晚,仍有琴声悠扬,“金粟”浮动暗香,书页中的文字熠熠发光……那是我所能抵达的夜色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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