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文学的伤痕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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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文学的伤痕(散文)
已经远去的那个夏天,我高考失败落在了村里。这是八十年代初期。
后来我见到,在书写中,有人把我这样的人也称作回乡青年,回乡知青。这个,不敢接受。因为,我并不是那种从外面回来的人。
这个时候,城市青年先后离去,持续多年的知青运动已经落幕。不过,他们的体温还没有散尽,村里的个别人与个别知青的联系还在延续。我的生命与知青错了半拍,他们离开的时候,我依然没有成年。对于这个特定的群体,我只是一个仅能凭记忆或印象来说话的旁观者。比如,我说不上来他们都来自哪个城市,他们有什么样的家庭背景。但是,我记得一些人姓名,相貌。
那是夏天的一个夜晚,吃过饭,大人小孩都在水塘边的空地上凉风,旁边的树上是一个话匣子,广播在《国际歌》乐曲中结束了,有人就提议,让队里的那几个知青唱歌。大眼睛的吕菊梅跟细高个的李小雪就站了起来,边歌边舞地齐唱了一首《加快步伐朝前走》——
登山攀高峰
行船争上游
社员斗志比天高
加快步伐朝前走
能挑千斤担
不挑九百九
迎着困难上
顶着风雨走
学习大寨要大干
粮棉年年夺丰收
唱到“能挑千斤担”,她们双臂都架了起来,像是一对飞翔的大雁。我们南面几里,是一个青年农场,那里大概是一种兵营式的集体生活。还有的知青就是直接安插在生产队里,社员们把他们当作客人,干多干少没人在乎。生产队种的瓜不卖,分给社员们吃。瓜园没有篱笆,大人小孩也不能随便下。阳光下,香瓜像一颗颗星星,光芒四射,香气飘荡。我们这些孩子,只能站在地边上望着。我们看到,那个叫董建梅的女知青,穿着白球鞋,拎着一个空网袋进去了,种瓜的老杨也没说啥,还帮她摘了一袋子,她背着走了。当一个知识青年真好,我想着。后来,有两个女知青,跟我们大队的青年农民结了婚,知青返城的时候,她们也没有走,在村小学做着教师,一直到今天。
我们这个被称作息县坡的地方,父亲说是一块“奶头地”。这里的人,格外恋家。这说的就是我。公社高中离家六里远,学生都住校,有早晚自学。每到下午放学,别人都轻松了,我的心里就长了草,不安的样子,最后就溜出校门,朝着那个赵庄的方向奔跑,脚下是小路、沟壕、庄稼地,村子里亮灯的时候,回到家门。从这一点看,我就是一个没出息的人。毕业了,像我一样落榜的同学,有的托人做了民办教师,有的外出学一点技术,回来在街边摆一张桌子,给人修理手表、收音机,进一点活钱。一个同学说,有个老头新买的收音机就不响,他一看是电池装反了,教他一会儿过来拿,老头转了一圈儿过来,他收了他三块钱。我没有给自己想过门路。我家里有几块地,一条牛。那个时候,山东姑娘彭丽媛的一首女高音在收音机里响彻大江南北: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我们的未来在希望的田野上……
农闲的季节,我会想办法弄一些书看。那个时候,不管哪个同学或者上过初中的青年人手里,都能交换到几本文学杂志。在那些文本里,我看到的是不一样的农村。知青的生活,成了一场苦难,他们伤痕累累,农村就是落后和饥饿,农民就是愚昧和粗俗,他们抛洒的是青春,经受的是欺骗。新时期的农村生活,都是雨过天晴,云开月朗。山西作家马烽的一篇《结婚现场会》,我还有印象:“我”(县委书记)应邀参加妇联为几对农村青年举行的集体婚礼,这时,一对中的女方父亲“老牛筋”忽然出来砸场子,向男方索要一笔彩礼,“我”没有听从其他干部的意见,去批判“老牛筋”买卖婚姻的落后思想,而是顺势在村里召开了一个现场会,向群众宣传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动员群众发展经济,“老牛筋”看到这下子国家政策好了,好日子就要来了,就不计较那笔钱了,这人鸭子熟了,嘴还是硬的,让女婿打了个“欠条”。这篇作品,获得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事隔三十年,我还能私自把这个东西从时光的积尘里扒拉出来,不是它有多好,是“经典”,而是因为它跟现实,根本不是一码事。它是从反面触动了我。我看到的是,农村婚姻中索要彩礼、买卖婚姻的风气,正好是随着近年来分田单干,农户经济有了一些好转,才刮起来的。邻村挑担子卖豆腐的老吕,总是用他自个新编的顺口溜来当作吆喝——
初八十八二十八
河南的姑娘来相家
喝了酒,吃了肉
临走还别二百六……
那时,我参加了一个亲戚家的婚礼。早上,送亲队伍就要到了,这边的人挑着一竿子鲜红的爆竹准备点火,新娘和队伍却站在村口不动了:拿三百块钱来,要不就不进你门!女方的条件都已经尽力满足了,这个时候,又在出难题。一个村的人都在围着看热闹。三百块钱不是个小数。我这一次的礼金,就是十块钱。主家在客人场里四处求借,才凑够那个数,把新人请进屋里。同样教我记住的,还有贵州作家何士光的一篇《乡场上》,过去“像狗一样”窝囊的男人冯幺爸,分得二亩地,有吃的了,腰杆就硬起来,就敢说真话了,敢对供销社主任老婆罗二娘、村里曹支书这些地面上的人物怒吼了:只要国家政策不像过去那样跟我们农民过不去,我还怕你哪个?这个作品,同样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奖,据说还被《红旗》杂志(现在的《求是》)刊登,并入选大中学教材。在这些文本里,中国几千年来的农村或农民问题,被一个分田单干轻易地解决了。
那个时候,我看到的是,作为中原地区一个手中有了一份土地的农民,要怕的人,更多了。你要上交粮款、要出义务工,晚了村里要加罚。你要生育,计划生育所向披靡、没有冤屈者,有关系的话,罚款可以减免、可以不结扎、可以生下来。个人势力迅速膨胀,到处都有教场子的广告,少林拳、铁砂掌、头顶碎石,哪里都能见到树杈子上吊着的沙袋子。只有拳头,才最有说服力。我街上的同桌同学全安,几年就成了人物,他家里办事,各村的支书、乡干部、派出所民警,都会去行礼。街头上的一般人物,乡下人也得躲着。那天,邻居家的一口猪从外面跑回来,后面跟着一个人,是街上的,这人说你家猪跑到人家地里了,罚款八十。根本没有这一条,他也不是管事的。这个半大的猪,还值不了一百。这个人在堂屋里坐着不走,这家人最后掏了六十块钱。那时,猪肉一块钱一斤。那人走后,这家女人关上门,一直哭到夜深人静。
那个时候,一直到后来,在文学这个光辉的页面上,你如果没有一个知青,一个右派的经历,或者不是委身于这个语境,你就失去了书写的资本与权利。我和那个在深夜哭泣的邻居,属于大地上像麦穗一样密集的失语者。我们的话,是别人在说着。像我们一样沉默的,还有刘老师。刘老师代我的历史和政治,高考的三天里,我带的就是他的上海表。课堂上刘老师说:帝国主义,是军阀的、容克的资本主义。我不明白“容克的”是什么,倒是囫囵着记住了这句话。刘老师三十多岁,原是县文教局教研室主任,因为是什么“三种人”,又重新成了一名普通教师。刘老师过去在赵庄住过,听父亲说,他幼年丧父,母子生活,当年他一个人背着干粮,步行到二百多里远的信阳读师范,半路上碰到一个好心的货车司机,把他带到了学校。
九十年代到来了。我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成了一个种田好把式。摇耧、撒种、垛垛子八大套,父亲也得听我的。不过,我还隐藏在黑暗中,靠一盏煤油灯指引着视线。二十年前,赵庄就通电了,分地单干,集体的东西没有人管了,电线被风雨吹倒也找不到人扶,电死一个小孩后被人夜里割走,变压器也被人拆空。这样一直延续了十几年。那个时候,我与外界的联系,就是一部靠两节干电池支持的收音机。
那个一片寂寥的深秋,我想到了刘老师。我们好几年没见面了。我毕业不久,那个高中就撤销了,刘老师也转到了更远的学校。那天,我到了刘老师在学校的家里,几年不见,四十几岁的刘老师,已经有些苍老。他还原地未动地代着历史和政治。不知道,现在的政治课还讲着什么。刘老师的屋里,我关注的还是他的书架。刘老师过去写过一些东西,我没有见过。当年,他的书架上有《三家村札记》《金光大道》《李自成》《创业史》《安娜卡列尼娜》。现在,这些都不见了。他的桌上和床头,有几本翻着的书。我看了一下,都是讲气功的,作者有严新、张宝胜、张宏堡,都没听说过。看我在翻这些书,刘老师也拿起一本,有了精神:这些大师厉害得很,他们在台上带功做报告,就可以给下面成千上万的听众治病,有的人当场就能丢下拐杖走路,他们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可以发功遥控这边的仪器,说着,刘老师丢下书本,伸出双手,从腕部的一条横纹线开始,两手规规整整地合在一起,他说,我的两手是不是一样长?我看了一下,一样长。这时,刘老师分开左手,像领导做表决那样,半举在一侧,轻轻闭上眼睛。一分钟不到,刘老师睁开眼睛,双手重新合好,送给我看。他的左手,长出了大半个骨节。面对我一脸的疑惑,刘老师说,这是意念的作用,刚才我默念着左手长左手长,左手就长了,意念是一种能量,大师们可以隔瓶取药、远程移物、身子穿墙。那天,我带走了“中功大师”张洪堡的那本书。刘老师说,看了就拿过来。回到家里看了几页,左手长,就一次成功了。往后翻看穿墙术,却只是笼统地讲了几句,说这本书的受众级别还不够,下一本书里才能说透。我多少有些失望。这本书,我连夜就看完了。第二天晚上,妻子睡着了,我轻轻地掀开她身上的被单,闭上眼睛,手成鹰爪状,盘旋在她身子的上方,想像着她一身的“病气”,我一把一把地抓出来。这两年,妻子一直不大不小地病着,麦口上卖的两口猪,都给她吃药了,也没中用。书上还说,抓出的“病气”,要用意念把它沉入地下,不可随手丢弃,“病气”会污染环境,会寻找附体。
意念是一种能量。这是全书的理论基石。现在,我要直观地验证一下。那天,家里没人,我关上房门,爬到床上,在墙上一人高的地方插一个钉子,离墙垂下一条缝纫用的长线,头上带着一根绣针。绣针慢慢静止了。此刻一只蚊子趴上去,绣针就会成为钟摆。我盘坐在床上,屏住气息,眼睛直盯着绣针,念着它动,动,动……一分钟过去了,绣针纹丝不动。这一点力量都不存在。我的信念一下子降到零度。全是扯淡!那一刻,我也想到了那些书写农村的获奖小说。
二〇〇〇年,在世人欢呼新世纪第一缕阳光的时候,我背着一个鼓囊的化肥袋子离开了赵庄,来到千里之外的苏南,在塔吊林立的建筑工地上做了一名水电工。一天二十块钱。这一年我三十七岁。从年龄上说,我是村庄上最后一个离开的。一些人十几岁就出去了。在这个一马平川的黄淮平原上,我家有十五亩地。亚洲大陆亚热带与暖温带在这里交汇,光热充足,降水适中。这些年里,我和父母、妻子一起种植了小麦、玉米、高粱、红薯、大豆、花生、芝麻、棉花、烟叶、黄麻,喂养了牛、羊、猪,鸡、鸭、鹅……
2015-11-5吴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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