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师
2022-01-11经典散文
[db:简介]
方老师
方老师从外地调来,是我小学二、三年级的班主任。
她二十刚出头,身材瘦长,扎着马尾辫,瓜子脸,高挺的鼻梁,笑起来脸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牙齿参差不齐,她很少大笑,笑时习惯性掩嘴。
方老师和乡卫生所英俊的叶医生关系很好。
乡卫生所内空旷的场地成为我和小伙伴的游乐场。医生们见怪不怪,太吵闹时,皱着眉头,挥挥手,喊几句。有的医生无聊,和我们逗逗玩笑。
方老师去门诊找叶医生,药方开好,两人说笑聊得投机。我和同村的辉好奇地扒窗户上看,方老师无意中抬头一瞥,仿佛心中的小秘密被人窥见,脸红的如落日的彩霞,害羞地冲我们点头,抿嘴,嘴角微微笑了笑,继续和叶医生闲聊。病人进来,她才缓缓起身,依恋不舍地打招呼离开。
周末,我和小伙伴在乡卫生所的空阔地上疯跑,累了,站在梧桐树下喘气。叶医生看完病人,出来透透风,半蹲在树下抽烟,仰着头,盯着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儿发呆,吐着烟圈。我脑子一热,好奇地问:“方老师来看病,跟她很熟吧?”叶医生歪着头,眯着眼睛眨了眨,咧着嘴,喷我一脸的烟雾,捏了捏我的脸,坏笑地说:“屁大的小家伙打听这个干嘛?很熟!你们方老师脾气好,长的漂亮,就是满嘴的牙没长好,大概跟你一样,从小嘴馋,糖吃多了!”说完,哈哈大笑,摸了摸我的头,哼着流行歌曲,像个骄傲的公鹅,抬头,背手,转身晃回办公室。我脸涨得通红,狠狠地瞪叶医生背影,紧攥住拳头,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一拳。
方老师语文课穿插与其相关的小故事,调皮捣蛋的学生都竖起耳朵,眼神随着她的表情激动或叹息。不像有的老师照本宣科念完,把中心思想、段落大意誊上黑板,仿佛暴雨前急着赶回家收晒谷场上的稻子,匆忙交差似的。
方老师教语文,也教音乐。我上学时农村还没幼儿园,到了二年级方老师来,才第一次上音乐课。学校简陋,连最简单的口琴、竹笛都没有,其它乐器我都没见过。课间休息,方老师捏着粉笔,一笔一划地写,不一会儿,黑板上写满娟秀工整的楷书歌词,教的第一首歌是《踏浪》。她手握教鞭,穿白色连衣裙,微风吹,裙摆悠,仿佛一只白色的蝴蝶在讲台上翩翩起舞。她教一句,我们跟唱一句,教鞭在空中挥舞,模拟音调的起伏,歌声像山泉在教室里跌宕。有的唱句教了多遍,仍没学会,她依然带着笑,清了清嗓子,一遍遍反复地教,甚至唱到她喉咙沙哑。教会后,她一边领唱,一边用手打着节拍。教歌投入,忘了或许是顾不上掩嘴,参差不齐的牙齿也蛮好看,错落自然,像河道里淘洗出的白色的小石子。她的歌声甜美悦耳,几十年过去,电视或者广播上听见同样的歌曲,我都有些激动,脑子里浮现起教歌的情形。
方老师调走,到初中毕业,我没正经上过音乐课,要么改成自习,要么上其它主课。偶尔上的,差太多,提不起兴趣,在座位上摇头长叹。
初冬的傍晚,夕阳的余晖照在教室外小树林的末梢,我和近一半的同学待在教室。前几天,布置背诵的课文还没背出来,她坐在讲台上,托着腮,批改作业,等着学生一个一个过关。我趴在座位上,掩着书,闭着眼,断断续续背出来,没勇气上讲台。她几次停止改作业,看看窗外,揉揉脑门,扫视班级的学生,和蔼地鼓励,背出来就可以过关回家,允许错两次。我又小声地背了几次,低头瞅了瞅打满补丁的旧衣裳,有些自卑,瞟了一眼方老师。她正用鼓励的眼神望着我。我挠挠头,鼓起勇气,慢慢挪到她的身边。心紧张得砰砰跳,仿佛窜出去似的,刚开个头,就卡住了,又慌又急,低着头,不停地在裤子上擦手心的汗,脑子一片空白,背过的课文不知道逃到什么角落,想不起来一字半句。她脸上没有一丝不耐烦,信任地望着我,轻轻地做下压手势,温和地说:“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再想想!”我松弛了一点,抬头望着教室陈旧的屋梁,脑子飞速旋转,课文的语句找回来,磕磕巴巴地背完。她笑着说:“胆子大一点,别紧张,回去再多背几遍!”快速写下“已背过”。我如释重负地长舒了口气,回到座位,收拾书本,朝方老师看了一眼,她笑着和我点点头。我在教室其他同学羡慕的眼神中,轻松离开教室,一路上蹦蹦跳跳,哼着歌,夕阳洒在路边的村庄和田野,劳累的村民牵着憨厚的水牛缓缓行走,草丛中翩翩起舞的彩色蝴蝶美丽可爱,家门口的小狗摇着尾巴在我身边撒娇打滚,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小学甚至中学生涯,见过很多板着面孔训斥甚至体罚的老师。我性格内向,很少举手,穿的邋遢,衣服打着补丁,多半是被轻视的。只在我考出让人惊喜的成绩时,睁大眼睛盯着我,仿佛说这个小孩是运气还是其他原因。
方老师的父亲也是教师,妹妹刚上初中。她教到三年级结束,又从一年级带班主任。我上四年级,班主任也是位女老师,姓徐。我和同班的辉在学校已是高年级学生,村里一帮低年级的小男孩,天天跟屁虫似的围在身边。
初冬,放学,天气晴好,我和辉分成两派,边跑边打闹,眼瞅着快到河道上的石板桥。突然低年级的刚激动地说:“瞧,你们瞧,方老师的妹妹!”远远看见方老师的妹妹正和一位女同学有说有笑地朝石板桥走过来。辉突然歪着嘴,嘿嘿地笑,在我耳边小声说:“要不叫他们睡桥上,逗逗她!”我脑子一热,猛地搂过辉的头,狠狠地拍了他的肩膀,大声说:“好!好!”我和辉一鼓动,低年级的男孩们争抢着头枕书包,横躺桥上。我和辉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和方老师的妹妹迎面碰,站在柳树下,回头看剧情如何发展。方老师妹妹和女同学站在桥头愣住了,紧咬嘴唇,脸涨通红,不停摇头,嘴里小声地近乎哀求说着什么。桥面太窄,走中间可能踩到人,走旁边有掉下河的危险。她们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在桥头僵持了好一会儿,眼眶红红的,脸上带着哭痕,退回去,低头,顺河道继续走,到二三里远的另一座石板桥,绕道回家。她们的背影渐渐远去,恶作剧的成功让我们又蹦又跳,吹着单调的口哨,开心地哈哈大笑。快到村口,我突然隐隐有些害怕和不安,喃喃自语地说:“她不会跟她姐姐(方老师)港吧?”辉手一挥,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追问下来,又不是我们挡的路!”晚上做噩梦,方老师生气地拿着教鞭追着抽打我和辉。第二天,我在学校有些忐忑,上课老走神,不知道讲什么内容,见到方老师不自觉低下头,躲闪她的目光。过了几天,一点动静没有,心渐渐平静下来。
一个星期后,我们又在放学路上碰见了方老师的妹妹,如法炮制了一回。第二天上午,刚上完课,新班主任徐老师把我和辉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地一顿责骂,气得脸色铁青,中午不让我和辉回家,反思写检查,说完她锁上门,吃饭去了。办公室剩下我和辉,私下商量,硬抗到底,并拉钩发誓,谁交代谁是“叛徒”。
徐老师吃饭回来,扫了一眼我们面前的信纸,依旧空白,一个字没写,眼睛里似乎能喷出火,气得手直抖,撸了撸袖子,用竹制的教鞭每个人狠狠地在手心打了十下,边打边吼:“叫你不写,叫你干了坏事还不老实交代!”又把参与的低年级学生全叫来,方老师也来了。我和辉低着头,又饿又冷,害怕得发抖,脑子蹦出电影里坏蛋被抓住公审的场景,不敢看方老师的眼睛。徐老师情绪激动地吼:“明明晓得是方老师的妹妹,也真能干出来?白教了你们几年!必须写检查,要写得深刻!”方老师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脸色惨白,眉毛皱堆在一起,咬着嘴唇,扫视了这群学生,最后盯着我和辉半天,似乎想从我们的表情里找到答案,没有说话,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到嘴里,咸咸的,身子吓得发颤,准备坦陈交代,辉的胳膊碰了我一下,向前迈的腿终究没有跨出去。我和辉下午不给上课,继续关在办公室,饿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放学才让回家。我们依旧没有写检查。
第二天照常上课,再没人提这事。放学路上,看见方老师的妹妹,像电视剧里遇到被打得心寒的武林高手,低着头,靠边躲闪,辉躲得太靠边,一脚踩滑到傍边的稻田,我拉起他,匆忙快速跑过。方老师的妹妹仰着头,得意地望着我们狼狈的样子,捂着嘴,忍不住笑。
四年级第二学期期末考试结束,我和辉到学校取成绩单。班主任徐老师表情如往常一样平静,递给我们成绩单,叮嘱几句好好念书鼓励的话。我翻开成绩单,“语文”栏目红笔写了一个大大醒目的“59”,数学成绩很好,综合评语“留级”。我呆住了,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盯着看了几遍,沮丧地摇摇头,鼻子发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没忍住,滴在成绩单上,洇湿了铜钱大一块,赶紧用衣袖揩掉。我木木地站了好几分钟,斜瞄了辉的成绩单,语文成绩“58”,综合评语也是“留级”。立刻想起我和辉拒写检查的事情,看了一眼辉,辉的眼眶红红的,整个人萎了下来,仿佛随时会瘫下去。我和辉瞅了瞅班主任,她在看一本书,似乎看得入神,仿佛啥事都没有发生。
我和辉无奈地走出班主任办公室,碰见方老师在校门口的槐树树荫下择菜,无比愤怒,再也喊不出 “方老师”,狠狠地瞪着她,真想冲上去质问她为什么这么做,打骂我们也行啊,为啥突然给个留级!但想想有亏,只好低着头。方老师像往常一样,微笑地盯着我们俩,停止择菜,嘴巴动了动,估计想说什么话,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方老师和叶医生所谓的爱情故事,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结果,叶医生在镇上订了一门婚事。在我留级那年,她全家搬走了,如大雁来了又走,可惜再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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