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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南 塔 断 章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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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清晨常常被窗外的鸟吵醒,主唱的是南塔岭上的画眉,在早起养鸟人的画眉引领下,野鸟陆续加入歌唱,歌声分明有音阶的跌宕,那清脆总让我想起鲜翠欲滴的玲珑茶,既娇且嫩,赏心悦目,回味甘甜,脑海因而幻化出五岭逶迤空谷幽兰高山流水......
   北宋诗人阮阅在《郴江百咏》中就有吟咏这里的诗:
  “江岸南峰对石城,
   僧房高在乱云层;
   台前天阔秋多月,
   塔上风微夜有灯。”
   没有想到多年以后,我的南塔居所就处于昔日的乱云层,此处的乱实则指有风纷飞的意思,我享受惯了风的感觉后,在一个夏日,竟然去了阮阅老头的老家亲自跪拜他的立像。
   对于身在黑夜的人,色泽的鲜艳无疑是多余的,是声音唤醒了黎明前的美而不是色彩塑造了世界,画眉婉转的歌喉带来天使般纯真纯净的元音,缭绕耳伴,赖床的我是不是太猥琐太无聊?
   画眉当然不会拒绝其它鸟儿的伴奏或者和声,特别幽深古远感的声音是野鸽子领唱的,它能让我觉得世界不只是在眼前,时间也不只是有当下,声音开辟的时间隧道和空间维度,可以将存在打造得很广大,而将个人比得渺小下去。
    我听到野鸽子的声音,就谦卑起来,一天的时间从开心但也从敬畏展开,这世界比我早起的不只是早起的人,更有早起的鸟,不同风格或美声或民族或流行唱腔的鸟,她们是音乐天空与人平起平坐的公民。
    因为这时候,我仍然还没有睁开眼睛,我不知道天空是否被她们唱得越来越明亮,天幕是不是有个巨大的彩球浮出?
    麻雀叽叽喳喳细碎的吵闹,似乎是对我这个恋床的懒人善意的嘲讽,意见真的不少,一个懒人,得不到勤劳人的尊敬,也是得不到勤劳的鸟尊敬的。
    我睁开眼睛,天确实亮了,卧室的窗户是被绿色编织的,石榴开着火红的花,桑树探出身子,昨夜熄灯之后,我从暗夜中偷偷欣赏她们,树枝树叶都是玫红的,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将窗外所有的植物,用玫红引入了梦乡携进了虚境?
    这些树或藤,有木槿,栀子,柚子,香椿,桑叶,葡萄,桂树,金银花,或者某个季节沿着牵引线舞蹈的瓜类,是妻子作为画家之外城市农民行为艺术的作品,我不知道画家是否总在幻想原生的乡村向着城市奔来。
    长于城市的妻子,被我巧舌如簧撮合几番,就爱上了某类树,某类花,或者某类草,从而自作自受,甘愿劳苦。
    这些陆陆续续娶进来的几十种植物,我说娶,虽然矫情,但对于这些生灵来说够准,它们确实遇上了一个好的园丁,幸运得不得了,妻子没让它们渴过痛过。
    它们尽管没有园子外大樟树浓密茂盛,没有遮天蔽日的宏大,无疑,它们更近地进入了我家的生活,脱离了城市的公共规约。
     对于远处的风景我只是用眼睛表达欣赏的立场,极少用嘴巴,一个对熟悉事物不停动嘴巴的人,我觉得不是赞美,是滑稽得不可思议。
    而进入我家庭生活的植物,却既得到我,也得到妻子的眼睛,嘴巴,还有芊芊玉手的抚摸,我们伺候她们,同时赞美她们。这使我想起母语的一些语词,远近有别内外有别。
    也难怪俗世,还有亲疏不同呢,人有时候重复做事不觉傻和厌烦,在于有些东西就是可以无充分理由走进人心且想想可笑。
    鸟的叫声会安静下来,不是万籁俱寂,不是天亮了,不是唱累了,而是几响更闹心的声音经过数次的狂嚎之后,占去了鸟的优势,于是鸟缄默了,那声音不是发自练唱的歌唱家,而是用单调气息短促爆发的练功人,他们以为脚可以抖动南岭,自己就是狮子,是不是这样真的可以让粗鄙的蛮汉,拥有狮子的胸中平原和更强的足下穿越力量?
    这时,我想起在北方读研究生的女,她多像我身边飞走的小鸟呀,北方新的一天晨曦初放了,那有多少绽开的花儿,多少啼唱的鸟儿?
    山下的汽车声多起来了,作为一个自由职业者,我不可能总是这样猫在床上或家中吧,既如此,就得像鸟儿一样歌罢就去找食为上,既如此,那就洗洗出门吧!


                        (二)
    我酷爱在闷热的夏夜里独自散步,是年轻转向中年的标志,柔风偏好抚摸夜行人的肌肤,似无数泡泡鱼的嘴唇吻上来,波潮阵阵,清凉阵阵,爽意阵阵,南塔一切有形有价的享受,怕都比不过夏夜南来的无形无价的自然风,它来得这样无私,只要你融合。                       
    这时候,你走出去,渺小的你就进入一个更空阔的维度,小家就成了寄放在暮色中的图案,一小片枝叶,一星点亮光,就将城市无数个小家沉浸在夜的混色中,让你不得不面对变得柔和些的山城,流光溢彩的白天变成了肃穆的夜。
    反倒是夜里,景观更拥有一座小城清晰的面容和本真性情。
    我拒绝用黑色表示夜的基色,夏夜的出发和归来是一幕当下的短途旅行,它具备旅行的一切完备元素,人生叠加的正是无数个短短的出发和归来,它构筑了生活基本的骨架和脉搏。我常常听到远行的人喊累,无怪乎,舒适和怡怠总围绕在家不远的地方,家的门坎消解了出发和归来模糊的界限。                                
    男人的旅行,总喜欢在某一个并不特具魅力的地方停下来,我爬过南塔山峰的时候,眼睛就总寻索可以坐下来休息的石板,树桩,草地。
    掏出香烟,云里雾里,汗就跑远了,明月的脸庞被吐出的烟雾熏得怪模怪样,我不禁莞尔一笑。我想,我没抽烟的时候,一定还有人或还有夜宵摊在更加狠命地排烟,往往是我停下来看南国夜空的那一刹,月亮真的更羞涩,星子闪着鬼眼,一缕黑云盖过。哦,夏夜,黑云?        
    只有在夏夜,我才能更清醒的认同,山城一个个小家,更像依偎着南岭山坡熟睡了的孩子的园子,山坡是摇篮的向心,围着山坡周边劳作的人,或富或贫,他们都应该拥有一个梦一样朦胧的夜色,醒来的时候,应该有明艳的现实。
    只有在夏夜,我才会从城市的南街翻越这座城市公园的山顶,然后向南走向山谷,是夏天给了我勇气和体力,更准确地说,是夏夜徐徐的南风吹拂,亲和了我,亲和了也在行走的夜行人。                     
    走得多了,就会遇见人,熟人或陌生人,熟人往往在山南相遇一笑而过,他们上山,他们下山,还是那样匆忙,他们更关心还没完成的规定距离和步数。熟人之间的夏夜,仍然有着潜规则制约,放不下白日人与人的猜疑。
    能够在一个地方与你呆坐一小段夏夜时光,不着边际聊上一会的,是生人,生人就是即将成为熟人的人。                 
    我就这样认识了一个生人大勇,当我向山南的谷地下去的时候,他跛着脚从郴江边上的裕后街上来,我一身轻松,他汗流浃背,甩甩头发,夜色中汗水奇怪地反着光点。                                 
     跛着脚的大勇有些老,是上了年岁的中年末期人,时不时的相遇,我请他喝水抽烟品小郎酒,没有希翼回报。他自己,像夏夜的风那样随时可去,他是一个患了绝症的病人,可以扳着指头数着剩下的夏夜。
     他的祖先是从江西过来制鞋的手艺人,传到他这里的时候,十几岁的他就成为某地制鞋厂的技术能手,但一个瓷器的破碎让他的生活也支离破碎,那时候他打碎了一个伟人像,偷偷地用报纸包了扔向垃圾桶,被人发现,在他无数次辩解后,终因顽固不化判了刑,二勇一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打了厂部领导一番,老大老二就这样都走向了监狱。
    出来后发现,三弟染上了毒瘾,四弟高考读了警校,成为一名公安人,三勇因为欠毒资而走上以贩养吸之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夏夜,三勇与一伙贩毒的人在岭下交易的时候,四勇等警察与贩毒的人交上了火,三勇四勇都死了,但死的意义泾渭分明,天壤之别。
     望着脸部有些斑点的大勇,我感谢他,把我当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那样倾诉心底应该秘而不宣的郁结------这样唐突的真实人生叙事不奇怪,不只是存在于影视情节中,夏夜什么都可以有发生,什么都可以交给南塔带向历史,只有山岚依旧微风依旧。                     
   一些夜猫子还在山腰的坪地摇摆舞蹈,他们在做睡前的最后消耗,远一些的振兴桥美食街仿古建筑群灯火通明,宵夜人在做睡前的最后补给。夏夜人就是这样,食色运动是夜晚身体永恒来来往往的多元形态。  
   山南的腰部是一些新富的别墅,不时有花炮放出七彩光焰,是他们考了良好成绩的子女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后的狂欢,再往下穿插,就是大勇所居住的,曾几何时是秦汉古道的南关上旧城棚户改造区,灰色的夜晚,我不愿进入一个我白日也感另类的区域,那更像一块城市洼地。   
     我可以规划自己小家的简洁与豪华,可以规划自己夏夜行进与折回的路径,有些事,大至社会,小至疾病,确实就不可以我之力扭转,比如大勇的事,我只能为他祈祷,不管怎样活得再长一些,这样自我感到很虚伪,但实际我又只能如此。
    午夜,知了还在鸣唱,萤火还在闪烁,山下的车灯时时扫过南塔下的亭阁石径,近看不清晰,远观是灰蒙蒙的色。
    缓步下着山的大勇回头,向我挥挥手,我感到一阵夜的凉意袭来,接着,山风吹过那方洼地,大勇身影消逝了......

                       (三)

        住在山腰,亦有邻居。  
       他们送我一头红酸枝木象和一头红酸枝木犀牛,这些手工艺术品来自位于非洲西海岸的安哥拉邻近的肯尼亚。
       我不大喜欢铁质的雕塑作品,不管它是宏大的还是细微的,尽管铁作为工具的基础材质,曾经让人类的手,将肉体的柔弱延长为含有温度的强健,从而人类自身跃向一个俯视其它生灵的高度。我也不喜欢铜质的器具,理由极其接近,铜铁都会因为一个被眼珠稍稍忽视的瑕疵,最终锈迹斑斑,进而令人生厌。
      我不喜欢因过错就有超越量度的惩罚,这显失公平,人都有软穴。
      还有一个更一厢情愿的理由——构筑作品的东西,我希望前身应该是活的,以一种死的固态,回忆和备份曾经有过的动感,依恋,对或错都行,生命因而虽死犹生。
     木象和木犀生活在非洲的时候,我不知道它是孤独的树还是群居的树,我眼光有限知识有限,我臆测它终归是孤独的树,一是红酸枝木是一种紧密型的乔树,也是稀有的树种,非洲那地方,不是干旱就是雨淋,树不在某个地理的空阔处孤独,就会在时光的某个季节深处孤独。
      得到木象和木犀的时候,应该说,市价是不贵的,贵不贵对于我没有实质的意义,因为邻居送我的时候,根本就没要钱白送了,当然,他有意无意的透露,每只木雕当地价大约在壹佰美金以内。壹佰美金在安哥拉边上的肯尼亚,是一个苦力二个月的薪水,即木象和木犀当时的身价,是一个苦力不吃不喝四个月的收入,中国与安哥拉之间,并没有直航的飞机,邻居抱着它们从安哥拉到南非的比勒陀利亚,再飞伯尔尼,再回到中国,再回到郴州,用不远万里形容,真是不为过。
     人和物总可以有无法算计的相遇。
      我的邻居大约月入伍仟美金,这在中国路桥公出的技术专家中,不算是太高,对于收受这样的礼品,我觉得来而不往非礼也,但我家却是没有什么见过世面的非凡物,因而我一直等着,等着一个远在异国的邻居,因为某个事需要我帮忙,然后是我义无反顾还礼,求得精神安宁------受礼既是欣快也是内疚的事。
       芸芸众生邻居就是有缘的人,继而派生出有缘的物, 物与人或人与物的相遇真是有一定的因数,想想木象和木犀怎么就成了我的伙伴?她们是非洲坚木而不是塔克拉玛干或罗布泊的胡杨木呀,并非垂手可得,胡杨木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朽,是怎样一种对世界的留恋?木象和木犀的原材,吃的苦不会比胡杨少,走的路一定比胡杨木多,因而我有理由相信,它们也是千年不朽的。
     于是我有点自卑起人来,自卑起自己来,人自己貌以为是世界的主宰,可怎么都比不上一颗树,无论是生前寿命,还是死后的再生。
     邻居又出国后,他们八十多岁的父母入住,因为我们的住处在生态公园半山,较多的接触到了绿色植被,老母亲好长时间看上去就像只有六十多岁,但毕竟还是上了年龄,在一个起风的日子,跌倒了,骨折,痛苦表情让老太太就像提前过了九十岁生日,却硬是瞒着没给儿子电话。
     作为邻居的我,尤其是我的妻子,就成了她们的义工,春暖花开的时候,老太太好了。
     老太太家里也有一头木象和一头木犀,我肃然起木象和木犀来,一群小小摆件的交互也能够保存和传递一注注精神的韧性!
     有人说,物本无情,人自赋之,我倒觉得人不得这么铁血。
     在我眼睛累了的时候,我抚摸木象和木犀长长的鼻子,高高的吻角,蒲扇般的耳朵,粗大的腿,真实体会了人总在寻求超越本体力量之外的隐喻体,艺术或许就是这样的善性标的。
    木象和木犀巨大的草肚,是不是因为伤害了过多的嫩草而最终钙化。
     最后,我拒绝透露我家木象和木犀具体的物理尺寸被人重新估价,我愿它们像南塔一样存在于辽阔大地的某一个角落,活得寂静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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