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头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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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心里,我的父亲就像田里的土坷垃一样老实巴交,土里土气地没啥出息。每天吃过饭喝点白酒,就在地里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周而复始年年如此。村里其他和他同龄的人都比他强。比如文志强的父亲就很有出息,在村里当支部书记,大小事一起抓,不用每天下地务农,在大街上仰起脸走得四平八稳。住的房子最漂亮,院墙粉刷得最白,家用电器一应俱全,炊烟起的时候,在院子外面就可以闻见菜香。
还有钱进丰的父亲,人家在乡供销社做了几年饭,后来把供销社承包下来。经常到两百里的山外进回货物来卖。几年下来赚了不少钱,家里十分殷实富裕。
小时候,父亲光靠种地根本就养活不了我们,全家五口人的生计和我们的学费全指望十几亩厚薄田,若遇年景不好更是雪上加霜。每年,父亲卖掉大部分的粮食供我们读书,文志强的父亲再派人收走一部分抵消村提留,家里就所剩无几了,经常要靠举债和挖野菜来度日。
父亲最会做且常做的事就是当“灵头”,“灵头”就是负责抬棺材的头儿。村里谁家有亲人去世,等请来阴阳先生敲定出丧的日子后,家中的长辈就会端个木制大盘子,里面放八块白布,领着身着重孝的儿子到村里请来八个人帮忙挖墓坑、抬棺材,并临时托付其中一人当“灵头”,负责招呼其他七人干活、吃饭,分发主人给的烟酒,带领孝子贤孙行施部分礼仪,负责顺利出丧。每有丧事,父亲总会被计划在内。而父亲不论刮风下雨、家里有事,还是身体不适,总会答应这在许多人眼里十分晦气的事情。在小山村里干这个是不挣钱的,而在父亲的观念里,别人家出了这种事去帮忙却是理所当然义不容辞的。
每次办丧事之时,文志强的父亲总会被请来“写礼”,“写礼”就是记录和收取前来吊唁的宾客们给的礼钱。“写礼”的人是很受礼遇的,坐在最舒适的屋子里,桌上好烟茶水不断。文志强的父亲既识文断字又是村支书,人们当然请他了。
而钱进丰的父亲则运来许多丧事必须品。山区经济不活交通不便,还数乡供销社货物最全,人最熟。
父亲却把一块红布撕成八个布条,自己留一条,其他七人每人一条,系在身上算是“避邪”,然后带上八个人上坟地挖坑去了。要么就是八人一起抬着四个桌子上的供品,和乐团的人走到村外,再吹吹打打回来,是为“迎供”;要么就是端着木盘里的供品到准备抬棺用的绳索、木杆前上香,身后哗啦啦跪倒孝子一大片,是为“祭灵”。
父亲不会作官不会经商,却捻熟丧事中的各种礼仪,这棺材一抬就是几十年。
钱进丰的父亲卖了二十年的货物,看准了山区交通不便,进回的货物经常存在质量问题,价格还很贵。乡亲们手里没多少余钱,也恨他太过势利,赊了帐经久不还。乡里一位“老大”替他收回不少欠款,也迎娶了他的女儿,再后来更是接手了他的商店。他只在我们村里开个小卖铺,有时只在十几里外的镇上买回烟酒就抬高价格卖。很少有人去买他的东西了,他的脸上也没了生意人惯有的笑容,整天无精打采。
文志强的父亲当了二十年支书,活得风风光光。还在村里找了个妇女做了情人,也就是这位情人成了他下台的导火索。他妻子与情人两个女人争风吃醋,官司打到乡政府大院。这下影响可就大了,加上其它原因,文志强的父亲就被免去职务,成了一名平头百姓。可能由于常年不从事体力劳作吧,身体肥胖却筋骨虚弱,患上“脑动脉硬化症”,医治数年就是不见好转,终于在去年农历七月抵不住死神的召唤,一命呜呼。
他丧事中的“灵头”依然是我的父亲。适逢阴雨连绵,父亲右脚患有“骨质增生”,出殡那天是我替父亲抬的棺材,父亲只负责招呼。
上午十一时,加我九人先吃一点饭,是为“小食”,因为到坟地埋完就是半下午了,不能按时吃午饭。帮忙办事的人给我们端来酒和菜。几个人将酒斟满,喝了几口却觉得十分乏味。再一想开瓶盖的时候,根本没有密封的薄膜,显然是用劣质散装白酒灌进瓶子里假冒的。几个人脸上一时布满阴云,有个人竟然将筷子拍在桌子上跳下炕往外走,被父亲一把拽住。
“小食”过后,父亲带孝子们行过“祭灵”,我们八人将棺材按风俗小的一头朝前大头朝后抬出放在绳索上,打好结。起的时候我稍慢了半拍,其他人都站起了我还猫着腰,重量全压了过来,父亲使劲拉我的胳膊,我憋足劲发一声喊硬挺了起来,心里在想:父亲当初也是这么挺过来的吧?
文志强用一丈多长的白布拉着棺材,后面跟着大群身着重孝的男女,哭声、乐器声响成一片。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慢慢腾腾走上了泥泞的乡村道路。
正走着,前面忽然停了下来,是有人等住了,拿个长凳子放在路中间,凳子上放一条香烟。说起来是捉弄乐团的人,让他们多吹打一会儿,其实是苦了抬灵的人,因为没到村外棺材不可以落地的,只好抬着等。雨似乎大了一点,很快把我全淋湿了,因为干这个是不能穿雨衣的,很不利索。站在淅沥的雨中,我在想:父亲几十年中要经历多少这样的风雨啊!
终于到了村外,孝子们跪下磕头,是为“堂祭”。“堂祭”过后大批送行的人和乐团就回去了,只剩下几个最亲的人和我们一起去坟地。可依然不敢走太快,因为快了棺材会晃悠,我们就不好控制了。就这样还得后面的人扶着前面肩上露出的木杆,另一只手扶着棺材,步履整齐保持平稳。尸体已开始腐烂,虽然事先父亲在棺材上倒了一斤白酒,也未能掩盖尸臭,隐隐地透了出来。我们抬着走,父亲盯着棺材跟着,不时咬一下牙,我知道他的右脚拇指又在痛了。坟地在一个半山腰,虽然只有几十米高却很陡,路又弯曲。路面上是那种红色的土,饱吸雨水后带有粘性,脚底滑一下粘一下,所有跟随的亲人和我们连抬带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棺材弄上去。
父亲先下到墓坑内,在坑底准备放棺材的土洞内放上阴阳先生画的符,和桃枝做的小弓和柳枝做的小箭,习惯上叫做“桃弓柳箭”,让死者对付外来侵犯者用的。其实人去世后气化风肉化泥还知道个啥?惶论引弓!活着的人解一番疑心罢了。
父亲在做这些事,其他人却到遮雨棚内抽烟去了,阴着脸不说不笑。文志强的一长辈便过来发香烟。这是个很微妙的僵局,人们歇着他心里着急也不敢来催,还得发香烟让抽着,本着顺利入土的想法吧。如果闹了意见,谁来埋人?亲人倒是能干活,可要传出去就丢人了:某人去世了没人埋,还得亲人动手掩埋。而文志强此时的身份是悲痛中的孝子,只有在特定的时候磕头,是没说话的份的。
等了半天,还是没人起来干活。那个长辈只好又过来发香烟,这次换了档次较高的烟。人们接烟点燃,却还是阴着脸默不做声,更无起来干活的意思。一时间四下静的只有沙沙的雨声。父亲伸手将那长辈推到一边,走回雨棚:“假酒应该不是主人家的意思,是帮忙办事的人买的。追根溯底,是进丰他老子钱满囤做了手脚,回头我让文志强给大伙每人买瓶‘北京二锅头’。咱都是一个村子的,乡里乡亲谁家都要出这种事嘛。我知道他生前做了不少对不起大家的事,如今人已死了,我们能和他一样吗?就让我们送他进土洞吧!”人们脸上的神情有所缓和。父亲站起来一挥手:“后生们------下葬!”这一挥好象有种无形的力,人们全都站了起来。
我们还是每边四人,弃掉木杆,一手提着棺材上的绳子,把多余的绳子搭在肩膀上,另一只手紧抓住绳子另一端,提起棺材走到坑上,双手松劲,棺材徐徐下落,稳稳落在预先放置的圆木上面。再下去用力一推,随着圆木滚动,文志强的父亲就冲进土洞去了。
清新的阳光温暖着乡村,父亲乐哈哈喝掉半瓶白酒,又下田劳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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