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笑傲江湖

      《笑傲江湖》是我读的第一本武侠小说。那时十七八岁，每天晚自习把小说套在教科书的书皮里刻苦攻读，乐也融融。因事先看了林青霞主演的电影《东方不败》，以为令狐冲会和东方教主有一段旷世绝恋。在原著中一等二等三四等，等到第三十一回，“女”主角姗姗来迟，竟是个五六十岁、涂脂抹粉的老头儿。造型之不敢恭维，让我惊觉徐克导演对原著改编的幅度之大。
      抛开电影不说，作品本身当然也勾魂摄魄。金庸作品一向低调开场，越往后越云蒸霞蔚。《笑傲》却有所不同。开篇不久就是灭门惨案，惊悚悬疑。不过关子没卖多久，青城派便浮出水面。随后各大门派逐一登场，人物众多，情节千头万绪，但始终调度井然。
      到我自己也学着写小说后，我曾回过头来推敲，金庸是怎样做到纷繁而有序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他在大长篇结构上的驾驭能力，除曹雪芹外不作第二人想。推敲的结果是我自以为发现了一个秘决，即他最成功的小说中都有一些“罗盘指针”式的框架设定。有了它们，一部作品便有了基础和依托，写作时不会迷失方向。如《射雕》中“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的“五绝”设置，《倚天》中六大派和明教双峰竞秀的设置，《天龙》中萧峰、段誉、虚竹先分后合、支流归一的设置，以及《笑傲》中“五岳剑派”的设置。《神雕侠侣》由于缺乏这样的定海神针，情节多了不少枝蔓，十六年的跨度也略显突兀；《鹿鼎记》也因缺少中流砥柱，叙事有些松散随意，像韦小宝的个人游记。当然，这里只论结构，若从综合成就上考察，《鹿鼎记》仍是金书第一。
      “五岳剑派”在《笑傲》中总领全书。一号男主角、一号野心家、一号伪君子、二号女主角全在其中。宁中则、莫大先生、刘正风、恒山三定等过目难忘的配角也在这个组织里。此外还有位第一隐士（我认为他是书中的第二大高手）风清扬。相比较来说，少林武当侧笔勾勒，日月神教是用来强化主题、充实故事。从架构上看，远不及五岳来得重要。
      用五座名山构筑小说的基石，能增加文化内涵，激发想象，顺笔描写自然风光，且能最大程度地把众多的人物收拢在五岳剑派的体系之内，气象森然，丝毫不乱。像五根手指似的，每一根上再有多少纹路、线条，你也知道它们始终是在一只手上。
      五岳剑派的并派与反并派，从第一册书就露出苗头，此后层层叠加，峰回路转，张力拉到最满，终于在“并派”、“比剑”、“夺帅”三回中开闸释放，一泄千里。一个小小的证明是，在并派结束之后，《笑傲》扣人心弦的力量就有所削弱，到临近结尾华山石洞内的截杀，重回五派纷争，节奏才又紧了起来。
      《笑傲》是道家之书，奇怪令狐冲这个主角既不清心寡欲，又不抑己从人，更奇怪的是这个看似与道家不调和的形象却能出色地诠释主题。假设金庸选择一个恬淡的男青年做主人公，效果又该如何？我觉得肯定不如令狐冲。因为金庸要写的是“道”，不是“道士”。令狐冲表面上不大合格，其实乐天豁达，不拘小节，蔑视权力，寄情于酒冽琴清，连学武也偏好风清扬自在如意而不是岳不群循规蹈矩的路子。他比武当山的冲虚道长更暗合道之精髓。《笑傲》中武林的黑暗与血腥，邪恶势力的强大与霸道在金庸作品中是罕见的，如换了杨过，会刻意激烈地对抗，弄到人我两伤，寒山瘦水，不忍卒睹；如换了韦小宝，会左右逢源，保命至上，条件许可的话还要占便宜捞油水。只有令狐冲，一方面傲骨铮铮，一方面空谷白云，傲也是“笑傲”。他的人生有起有落，但给人的是行云流水的印象；他虽也放不下初恋和师恩，却在总体上用潇洒和阳光，用促狭和笑容面对世人。与他一比，岳不群、左冷禅活得太阴；任我行、东方不败活得太累；方正和冲虚活得太“重”；就算风清扬、刘正风也太多杂念——风清扬执着于难堪往事，一辈子不见本门中人；刘正风与知己曲洋执着于“隐”，难以真正的摆脱拘碍。令狐冲的意义，在对比中愈见明晰。
      很多人不喜欢任盈盈，事实上这个人难写，而又写得极好。黄蓉、赵敏外向型的性格天然地招人喜爱，小龙女的冰冷飘逸则让人神往。任盈盈这样不算特别开朗又不是特别孤僻的性子非常难以把握分寸。金庸一枝笔写起形形色色的女性来真是百媚千娇，活色生香，难得到创作后期还能刻划出任盈盈这等全然不同的形象来。温瑞安说她最大的特点是“害羞”，我觉得是“理性”。正因理性，她对令狐冲的“攻陷”有步骤有计划，有容忍有装傻，有迁就有支持，这一切以真挚的爱作底子，便不显得太精于算计和不可爱。她唯一的一次不理性是背着情郎上少林，以自己的命来换少林救令狐冲的命。这个谜当时没有揭开，隔了好多回，一天夜里，伴着江滔声声，在小酒店中，由莫大先生娓娓道出。令狐冲的反应是跳了起来，跟着两行泪水便涔涔而下。这一段描写感人至深。加上此后任盈盈救援情敌，对令狐冲因岳灵珊的失态大度包容，她的深情和胸怀，自尊与含蓄，以及与令狐冲相似的淡对权欲，向往自由，终于让她与她的冲哥走到一起。金庸写任盈盈，可能借鉴过薛宝钗，书中数次指她“端严”、“自持”；就像《碧血剑》中的温青青，借鉴了林黛玉，多次提到她“耍小性儿”，吃起醋来惊天动地。
      《笑傲》是政治寓言，武林高手同时也是政治家，勾心斗角、合纵连横之烈，冠绝金书。除男女主角外，有三对人物左右着大局。首先是岳不群和左冷禅。这两人一张扬一内敛，都是心机深沉，手段厉害。说到经营门派，壮大势力，左冷禅表现更优。他手下的“嵩山十三太保”，既对他拥戴、忠诚，又保持个人尊严，并非俯首帖耳的奴才。做到这一点，左冷禅实有过人之能。更何况他还网罗了那么多邪派高手呢。岳不群生不逢时，在一个大一统的门派内，或江湖相对风平浪静的时候，他可以在体制内玩弄计谋，打击对手，接手政权，假借“君子”、“仁义”的旗号，应能把外部形象搞得很好。他偏偏生在华山派元气大伤，武林中风雨飘摇的当口。他能做的就是背水一战，绝地反击，既耍诡计，又赌运气，失败了就彻底结束，成功了也只能带来更大的失败。君不见，他一当了五岳派掌门，就发现他嫡系的实力根本压制不住潜在的敌人。镇压不了，只好清洗。石洞内坑死的五岳高手少说些有五分之三。他被仪琳一剑杀死算是较好的结局，活下来他会看到他成了五岳剑派的千古罪人，日月神教大兵压境之日，就是他危如累卵之时。左冷禅是创造形势，岳不群是迫于形势。因之左处处主动，岳不单被动，恐怕还清醒地知道自己在饮鸩止渴。与左冷禅相比，他充满了悲剧性。
      但有一点，岳不群毫无疑问胜过左冷禅的，是惊人的忍耐力。
      左冷禅把劳德诺当卧底潜伏在岳不群身边十二年，岳不群竟能不动声色。左冷禅挑唆剑宗和岳不群为难，岳不群只对剑宗据理力争，对“左盟主”还是一口一个“他老人家”、“向来见事极明”，无非是暂忍一时之辱，迷惑对方，秋后算帐罢了。封禅台上、华山后洞，岳不群两度黄雀在后，左冷禅就算不被令狐冲所杀，也难逃岳不群那张刀剑不伤的大网。关于他们，可以一句话作结：论政治才能，左胜于岳；论政治手腕，岳胜于左。
      方证和冲虚一个是少林方丈，一个是武当掌门，都是顶级大派的当家人。两大门派紧密联手，更巩固了泰山北斗的地位。少林武当在《倚天屠龙记》中是竞争关系，相互间很是微妙，吵架不止一回。到了《笑傲江湖》，俨然亲如一家，在任何问题上都用一个声音说话，果然在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但两位掌门人的风格毕竟还是有很大不同。方证端肃威严，宅心仁厚，偶尔还有点迂腐；冲虚洒脱大方，工于计谋，偶尔还有点狠辣（他打算用数百斤炸药把来犯的日月教徒歼灭在恒山上，虽是时势所逼，但这样的点子已体现出他杀伐决断的一面）。他们很早就觉察到左冷禅的野心，明面上不好干预别派“内政”，却迂回扶持令狐冲作为牵制野心家的代理人。由蛛丝马迹可知，丐帮、峨嵋、昆仑等派似也追随于他们身后。面对日月神教这个庞然大物，方证对教中高层任盈盈擒而不杀，在少林三战中对任我行、向问天的去留态度暧昧；冲虚则用全武林（尤其是华山派）受到嵩山派的威胁来游说令狐冲，鼓励他破坏左冷禅的大计，直到五岳剑派分崩离析，不得不与日月神教正面相抗才忽然强硬起来，炸药、机关全数出动。一僧一道的为人处事是相当老辣的。
      任我行和东方不败又是另一番风景。任我行的形象，我个人以为受到曹操的影响；东方不败则是全新的创造。任我行的大开大合、豪迈坦率、雄浑魄力使读者能“原谅”他许多人格上的缺陷：比如狂妄、险刻、猜忌。这个人是天生的王者，到哪里都是聚光灯下的焦点。少林三战中，在极度不利的情况下，他仍能臧否天下英豪，巧做安排，从容脱困。华山上对三万教众的大检阅和心中攻少林、克武当的排兵布阵，不禁让读者感叹此人的雄才伟略。如没有生命巅峰时充满讽刺性的猝死，正派的下场还真不好说（比较任我行和冲虚的作战计划，冲虚所率领的各派联军很有掉进圈套的危险）。东方不败全书只出场一次。此前已有不少人提到过他，或钦佩，或畏惧，或忌惮，铺垫十足。但他露面时练功成为同性恋者，自居妾妇，还是真真实实吓了读者一跳。看他与杨莲亭间的情状，用温瑞安的话说，“是畸情，但是真情”。不过他还是有大本领的。能颠覆任我行的统治，心计自不必说；武功之迅捷诡异，竟可以一敌四，游刃有余，更让人震惊不已。他虽身死，余威犹在，那根染血的绣花针是他对杨莲亭情意的概括，是他当世第一神功的浓缩，更是他为权欲身心变异的象征。倘若一对一的平手相斗，我认为精熟独孤九剑的风清扬也不是他的对手。
      《笑傲》中值得咀嚼的人物很多，如林平之、余沧海、木高峰，都是凶狠暴戾之徒，但作恶的手法各各不同；如向问天、莫大先生、定闲师太，均是深谋远虑之士，表现形态又各各不同；如岳灵珊、仪琳、哑婆婆，都是用情极深之人，但爱的方式也各各不同；如田伯光、桃谷六仙、不戒和尚都是亦正亦邪之辈，但也各具姿采；如刘正风、曲洋、江南四友，都有远离尘嚣的归隐情结，但每一个角色都独具个性。在一部书中塑造了如许之多的典型形象，作者足以自豪。
      《笑傲》中值得咀嚼的场面亦有不少。如绿竹巷学琴、祖千秋论杯、梅庄斗剑、并派大会上把五岳名胜化入剑法后的“表演”，都是匠心独运。
      书中深具观赏性的武功描写也有不少。金庸写武功注重画面感，在《笑傲》中则升级为镜头感，如同电影特效。梅庄的管家丁坚“长剑横挥，嗤的一声轻响，众人眼前便是一道长长的电光疾闪而过……此刻他将剑法施展出来，霎时之间，满室都是电光，耀人眼目。”丹青生则是“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圆圈，幻作三个光圈……剑气光圈跟着他退开，随即见光圈陡然一缩，跟着胀大，立时便向令狐冲涌去。”同样是光圈，冲虚的太极剑术更具宗师气度，使开时“剑上所幻的光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他全身已隐在无数光圈之中。光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再生，长剑虽使得极快，却听不到丝毫金刃劈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达于化境……那老者纯采守势，端的是绝无破绽。可是这座剑锋所组成的堡垒却能移动，千百个光圈犹如浪潮一般，缓缓涌来。那老者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数十招剑法混成的守势，同时化为攻势。”神乎其技，一至于斯！再看衡山莫大：“这几下急剑，乃是莫大先生毕生功力之所聚，剑发琴音，光环乱转，霎时之间已将岳灵珊裹在一团剑光之中……他手中短剑越使越快，一套‘百变千幻云雾十三式’有如云卷雾涌，旁观者不由得目为之眩……”没有一部金庸小说像《笑傲》中有这么多声色光影俱全的功夫。有趣的是，这些视觉效果极强的武功使起来漂亮却总是落败。最上乘的神功如独孤九剑，招式就没这么华丽；最深厚的内功易筋经“一攒一放，自然而施，不觉其出而自出，如潮之涨，似雷之发。”看来作者肯定的还是大巧若拙。
      关于《笑傲》，可谈的还有很多。如网上有人说少林武当暗喻美国、英国，五岳剑派隐喻苏联、东欧，至于大搞个人崇拜、大喊口号的日月神教就指的是华夏九州。金庸有没有这个意思不好说，不过该网友的解读十分刁钻，扩大了小说的外延。其实左冷禅的咄咄逼人，动辄诉诸武力何尝不像美国？岳不群的低调隐忍，积蓄实力，不到关键时刻绝不翻脸倒有点像咱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