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散章

　　微雨
　　
　　泥地的颜色一点一点加深，是下雨了。
　　斑鸠在高枝上打开它的白花伞。看不见的那只，在高声叫。
　　大风吹不停，我必须弓着背走路。而掉转身，就止不住想要飞。
　　宝咪的作文写春天：树木很老了，叶和花却很新。
　　很新的花和叶在风里纵情跑。跑一阵，歇一息。
　　咪是我的叶还是花？他不过是他自己。
　　春天好像来过很久，我一一细数它的宝物。就像我也来过很久一样。
　　　　
　　豆在荚中
　　
　　剥豆子是一项清闲快乐的工作。至少别人这样看。我的母亲喜欢说：哈，那时候，你还在屎坑板上剥豆瓣。
　　可见出生前多么逍遥。谁知道剥豆子会剥出豆子，青虫，还是蝴蝶？
　　只要有光线，草叶上的一粒水滴也会变成闪耀动人光芒的水晶豆。
　　只是这奢侈的豆子一旦从荚中跌落，就再也无法拣起。
　　其实跌落不跌落都没关系。我们的日子本来就没有多少高度。
　　奢侈的是光，致命的也是光。
　　很多时候我相信，父亲和母亲是从火葬场的烟囱被太阳的手拣走了，就象它一一拣起草叶上的金豆。
　　母亲在病床上的最后时光，不止一次认真地叹息：要是，能在阳台上晒晒太阳剥豆子……　　
　　
　　蚕
　　
　　宝咪养的蚕一天天长大了，我每天下班回来看一看那个鞋盒。看那些爬虫我总是陷入无语。
　　缓慢蠕动的是时间，它有微凉的皮肤和锋利的口器。
　　在微凉的过往里，有童年，童年的桑叶，和母亲。
　　打谷场上空伸手可触的蓝；早春的桑树林里，麻雀无缘无故爆出哄笑；突然醒来的初冬夜里，发现只自己一人在家，穿毛衣赤脚出门，一路哭着找去母亲上夜工的绣花合作社……
　　一条蚕爬过手背，它足底的吸盘有五对，我记住的事，不足四桩。
　　春过后夏，大把的光阴其叶沃若。
　　有什么，比得过一条行动缓慢的蚕的，持续不断的啃噬？
　　
　　鹌鹑
　　
　　家父饲鹑有年矣。鹑者，古六禽之一，头小尾秃，性喜干燥。家鹑食玉蜀、豆粕之属。
　　每三二十为笼，抻头缩脖，笃笃然啄食有声。或蹲、或奔、或鸣、或寐，稍有异声，屏息肃静，或疾走奔突。
　　鹑年少者毛色无杂，通体水亮若搽油。背羽石褐，间之淡纹。夫雄者腹羽淡赤，嫣然脂粉薄施，翩翩佳公子也；雌者腹羽月白，娴雅素净，褐点错落其上，若妇颊之雀斑，平添俏媚三分。
　　时值早春，阴潮料峭，溪水初涨，荠花未发，寂寂然禽雀不闻。然鹑居室内，春心早萌，雄者铿然引吭，长辞短句，其韵三叠；雌者踱步悠悠，仪态万方。娇语叽咕，唱和相应，欣欣然不知今夕何夕也。
　　　　
　　昏花
　　
　　两瓦盆的瓦松，把个茸尾巴竖着挤着，隆重开了近两周。可是除去我忙的时候，剩下来全是雾霾的天。等阳光一到，拍照的兴致勾上来，去看，却已经败了，累得东歪西倒很不堪。
　　野菊一群群热闹，会飞的小动物更热闹。大红蛱蝶，美眼蛱蝶，红灰蝶，细腰蜂，食蚜蝇，连苍蝇也穿了紫纱袍红缨帽。出了一身汗，摘了一束花。握在手里的是马兰，野菊，翅果菊，一枝黄花，芦苇和莎草。
　　翅果菊断茎流出来的白浆弄黑了我的手。
　　玻璃瓶里生出来一些野趣，从野外携来的它们的热闹，挤退了室内一部分的空。
　　天黑的时候，翅果菊不见了。
　　一朵都没有了。难道它们趁黑逃了么。来来回回看，看过几遍，确信没有错。
　　第二天早上，花瓶里面满满当当开的翅果菊，和野菊挨着挤着正较劲儿，大概因为高兴，它还另外在最高的枝头新举出来两只绒球。
　　嗯，它们是我的花。昨天晚上，我是小意达。
　　　　
　　草木灰
　　
　　少年时我就暗谙柴灶的烧火秘诀。木柴自不必说，稻草，麦草，稻壳，木屑，都能调理出明亮璀璨的花。直到如今，心里火苗仍一舌一舌闪。
　　婆婆屯了很多柴。屯了好多年才用上，霉了蛀了，又旧又脏。枯木，芦杆，豆萁，棉秸，可是一样扑扑有力，从黑变到澄明的金。一朵棉托缓缓打开，莲瓣一样一页一页，金边上钩住蓝光。
　　我要说什么？我要说的，是火的背面，热的闹的背面，时间的背面。金粉飞散的洁净和安。
　　六岁时外婆去世。懵懵懂懂跟在一群大人身后，等在一个陈陋的玻璃窗口。人群突然恸哭，玻璃窗口里面的水泥台上，端出一小铁箕白的硬块。可能嫌大，戴口罩穿蓝大衣的人用小榔头轻轻捶了，才将它们依次拣入方盒。
　　这么多年，我只记住了母亲正月十五的月，父亲的银杏，祖母石矶上的细雪，舅舅家堂屋里挂的，外婆穿旗袍的黑白照。她欠在床上，时不时往小痰盂吐一口血，从枕头下摸出柿饼给我，用苏州话说：舅婆无牙齿，吃只烂柿子。
　　　　
　　孤云独去
　　
　　世界之大，穷一生能感知的，不过细枝末节。每去野外，象面对一张全新的试卷，偶在草底花下，得到似曾相识的谜底。
　　四月梨花簇拥的枝头，而今结满蛋黄大小青果；雪光下紫色的累累女贞，叫我，沿季节一路追寻直达它清香的晚春；鹅掌楸晾一树马褂，青马褂儿黄马褂儿。黄褂儿一片片落，有时也落下青褂儿。谁知道呢，我们今天脱下的衣裳，明天能否穿上。
　　和植物一样，我们一边生一边死。
　　只是生得越来越慢，死得越来越快。
　　一直想去山上住，但那个人不喜欢。我属猫，他属狗吧。猫狗同舍，唯一的办法是妥协。
　　猫心不喜欢妥协，象香樟叶，否定掉一张旧的，又添一张新的。
　　山行者众，呼朋引伴山道喧然，众人昂昂，勇往直前，好景永在未知处。只我盘旋草间，痴迷脚下眼前。
　　山雨欲来，世事善变，欲壑难填，青山亦老。且偷安。林下花间，物我两忘，犹孤云，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