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女人花

臭女人花
——《家乡食物记》之三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这么难听？没有人告诉我答案。从我开始认识花草鸟鱼、认识这个世界那一天起，我听到的都是这样的叫法。

臭女人花。

将花冠以女人的名号，直接，鲜明。偏又在前面加上这么一个大煞情调的“臭”字，内心的不甘、酸臭和迂腐展示无遗。长大后我才清楚这个名字的智慧，或许，世间的一切本就应该如此。

起名的肯定是男子。傍晚从集市归来，这一刻的心情必定是愉悦的。女人将花摘下，俏皮地戴在发髻上。男人既诧异于自家女人在刹那间的美丽动人，又不愿摒弃心中的大男子气息，肯定嘴上含笑地说，臭美。这美丽的女人花前面就这般地加上了一个“臭”字。

臭女人花在村子里随处可见，灌木丛中，山坡，地头，乃至屋后村头。不高，枝上有刺，叶为心状，不大，花如小向日葵，四周为黄色，又长花茎，红色，却又不长。花瓣为伞形，中间空心，可一瓣一瓣连接在一起，成花冠，做手环，或佩戴于脖子上。小时候，伙伴们一起玩过家家，常四处摘花，细心编织成花冠，戴在小新郎小新娘的脖子上。那曾经喜结良缘抑或扮演父母亲戚的小伙伴们，不知还是否记得这些游戏，和美丽的臭女人花？

我从未吃臭花人花的花瓣，不知道味道如何，是否可以食用，但我相信应该不会有毒。那时，我们编过花冠的手没有洗，回到家就直接拿着番薯吃了。但我吃过叶子。

村里的女人们有吃擂茶的习俗。至少，每年的正月二十，生了女儿的人家，是要请村里的女人们上门吃丁茶的。生了女儿的，正月十三要摆酒席，叫“吃丁酒”，请全村的男人到家里吃饭喝酒。吃丁茶时，会摘很多臭女人花的叶子，洗净后，和茶叶一起，放至里面长锯齿形的缽里擂、捣，直至糜烂，倒上刚煮好的开水，一缽热腾腾的茶汤就做成了。吃时，先装上米饭，或者煮好的小赤豆，再盛上鱿鱼、虾米、芫荽、薄荷、豆角、茴香、肉丁炒成的佐料，倒进茶水，放上炒米、花生。一碗的擂茶就完成了。

臭女人花的叶子有一种独特而且浓郁的香味，像艾的味道，可以治风湿和女人的妇科毛病，村里的女人们做擂茶时，总喜欢用上她的叶子。做出来的擂茶，有一股特别的芳香。

也许就因为名字难听，也许就因为名字中貌似有一种歧视，公社的妇女主任生气了，她要求把村里的臭女人花都铲掉，一株也不留。说现在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新中国的妇女们从来都是不爱红妆爱武装、顶天立地的，怎么可以用花来说女人臭呢？村里人思想落后、封建、反动，必须开展揭批运动。村干部沉默不语。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和名字，一代一代，也不碍事。再说，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怎么可能挡得住“一岁一枯荣”？她偏不信。公社书记带着公安人员和武装部长来了。坐了一个上午，下午，村里的广播响了，农业学大寨，三个月彻底拔掉臭女人花，要求，每家每天要上缴五十棵臭女人花，没有完成任务的，生产队停发口粮，村里开批斗大会。

我去挖过臭女人花。我的手不小心碰到枝上的刺，流了血。我在心里喊，那个妇女主任就是一个臭女人。

半个月后，妇女主任出事了，大半夜她在书记的床上被人捉住了。每个生产队门前堆积的臭女人花，成了干部们处理的一道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