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岁月,推动的是那时我们的身家性命……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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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车岁月
王清铭
人总有点怀旧心理,某日我穿行在喧腾的车流中,被冲刷得孤单无依时,突然就想起了以前用过的板车来。
那时大家都穷,马和牛都比人娇贵,仅有的一点口粮养人都难,那时我们的食物也比马牛好不了多少。一匹马和一条牛一顿饭要吃好几口人的饭量,养它们,更难。那时村民小组还叫生产队,马是养不起的,养了,用处也不大;队里只有一条牛,每家轮流喂养,平时养尊处优,农忙时负责吭哧吭哧地犁地。平时运粮食或货物,靠农人肩挑、车推,车用的就是板车。板车套上马牛,就是马车、牛车,但那时马牛紧缺,人有余,板车上原先属于马和牛位置的,全换上了人。那时我们这个地方形容人有劲是“牛筋马力”,能当牛做马似乎生活还不错,享受的待遇比人略高些。
板车其实就是人力车,靠人力推和拉的车。车子一般是租来的,普通人家置办不起。我们村叫新窑,土地少,村人就挖出黑土下的陶土,做陶器,“窑”就是用来烧制陶器的。村里的男人制陶,女人出外卖陶,运载的工具就是板车。由村里运到出海口——枫亭的沧溪,道路很长,我们长满茧子的脚板很难丈量清楚。
我们低着头,很谦卑地俯身向大地,一步一步地踩在身影上,踩落了月亮,踩亮了太阳。等那些草尖上的露珠都移向我们的额头和背部,临近中午的太阳将我们的身影慢慢地挤成一团,目的地就到了。那时我大约十岁的光景,困、累、饿,排队着出来折腾我幼小的躯体,有时恨不得手中能有一竿竹,将炎热的太阳捅高。正在埋头向前的父亲发觉我在胡思乱想,喝了一声:“用力些!”我一激灵,连忙弓起身子,用力地推动着这岁月一样沉重的板车。那时的道路还是柏油铺就的,太阳一晒就发软,脚踩在上面有陷落感。推板车的日子拒绝梦想,我一步一个脚印,跟随父亲向前。
比较艰难的是推板车上坡,那时的道路比现在陡多了,到梅岭等地方,道路仿佛竖立了起来一般,汽车爬坡都咳嗽一阵,吐一股黑烟。现在的福厦路枫亭梅岭路段早已改道,与以前道路的海拔相差应有近百米。明代四川按察使曹学佺经过这里,写了《枫亭》一诗,留下这样的诗句“长亭山势倚岧嶢,半壁斜阳散采樵”、“回首不堪天路远,马头尘梦又今宵”,可以想见梅岭之陡峭。他走路,我们却把整车的陶瓮推上去。
梅岭头有几个专业的推车客,帮人推人力板车赚钱,每次一角钱。他们围过来,纷纷说这岭有多难走。父亲问了价钱,嫌贵,说了一声“不用”。
在前面拉板车的父亲早已在肩膀上套好了皮带,人力板车不用牛马,但鞍还是要用的,这宽大的皮带就是套在人身上的鞍。父亲是负重的马,没爬多远,就发出了萧萧马鸣——粗重的喘息声。在后面推板车的我很快就气喘如牛,但我们不能停下来,力气用尽了,就用上气力。以后我读到西西弗推巨石上山的神话,觉得特别的亲切,无端地就想起自己的板车岁月,只是弄自己并没有受了什么惩罚,也不去想这是什么宿命。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把板车推上去,推上去就是一切,结果引导过程,过程导致结果,其他的都是多余。
板车岁月来不得半点矫情,你必须踏实,脚踏实地,竭尽全力。到最陡的地方,手脚的力量不足,我嫩小的肩膀顶上去了。牛筋马力不够用,就自己当一回牛和马。推板车上坡,不仅要同车子重量角力,还得同坡度抗衡,你得变得足够强大,能用骨骼和暴突的青筋征服它们。板车岁月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一想到它,我的牙关自然咬紧了,似乎要咬碎那时所有的苦和累;我的身体绷紧了,又有了一种向前的冲动。
特别是快到坡顶时,坡更陡,板车往下滑。车子停住了,其实也不是停住,这好像是拔河比赛到了最紧要的关头,要么我们拉过来,要么被对方拉过去,兵败如山倒。但我们不能倒,这车子被坡度拉过去了,就会车毁瓮破,那可是贫穷的我们的身家性命啊。
车子与坡度拉锯的时候,父亲改变了策略,开始走“S”形路线,这样可以利用道路阻止板车下坠,再就是缓一口气,最后聚集所有的力量,向坡顶做最后的悲壮的冲锋。父亲先是“咿哟”地喊起来,企图用声音喊出肌肉所有潜藏的力量,再后来坡越陡,力气越衰竭,父亲声嘶力竭的“咿哟”陡地变成了谐音的本地骂话。语气有点恶狠狠,仿佛要把生活中给我们所有的恶气全部倾泻出来。说来也奇怪,这一阵痛骂,把陡峭的山坡给吓怕了,大概也把头上三尺的神明给唤醒了,我们如有神助,顿时轻松了一些,板车也到了岭顶。
以后我碰见农人粗言野语,我总是报以宽容的笑。没干过重活的人,根本无法真正理解一个农人。有意思的是,在我们这里,板车被很猥琐地叫做“土车”,表面上是指拉土的板车,实际上是指妓女。这种无厘头的联想,我至今弄不明白。
多年以后,我读臧克家的诗《老马》,总疑心它写的就是自己:“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它把头沉重的垂下!”但那时的我只有汗水,没有泪水,也无需“有泪只往心里咽”。
不记得幼小的我不堪重负,当时是否流过泪。但我可以肯定,板车岁月,流过汗水就不再流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