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作家方欣来散文 《幕阜山册页》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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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阜山册页
路
车憋着一口气,扭着脖子向上爬行时,我才发现路是山派到野外的使者。它奉旨而来,不单要传递讯息,还得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长久的时间里,昼夜不停向外伸展,逢山过山,遇水绕水,等到精疲心尽,路就成了。并且,把悬崖、陡磡、石头以及花花草草作为它的装饰,至少得让尘里尘外的人知道它的良苦用心,才不失颜面。或许,一条路应该属于尘世的,但我眼前的路偏偏一头连着山外,一头伸向幽处的幕阜山。让人觉得,它在把一颗红尘之心引向出尘之境。然而,路又不是直肠子,也似乎懂得曲的美学,就像散文里的绕与纠缠,一会儿,把我们引向一个坡岭,一会儿又带到一条狭谷,仿佛在同人捉迷藏。不一会,又拐一下,我们跟着拐一下,它吁了口气,我们也把肺叶里的尘气倒出来。突然,猛地一宕,差点骇坏一群人的腰子,可我抬头一望,看见的却是山的曲线,树的曲线,阳光的曲线以及风的曲线。这么多的曲线在路的指引下,汇成一架大山应有的线条。不知这样的线条是否合乎书法中的大篆之美,抑或中国画里的皴法?但我感觉得到路也憋着一口气在往上爬,甚至不惜耗费体力背负着车子、人、阳光和一抹一抹的气流在左右盘旋、七弯八拐,然后把我们引向岁月的深处。这样的行走方式,应该叫诗,迂回曲折的诗。或者,诗意的蜿蜒。
走在路上,我老在想,一条从大山里伸展出来的路,也知道藏,懂得绕,多少有些城府,但它的城府并不很深,反而有点性情,有点俏皮。倘若它是个人,一定是个智者,少了一些狡黠,多了一分本真。
云
幕阜山的傍晚好像是在上帝一个微笑里开始的。我站在那块高出海平面近1600米的石头上时,他老人家也来了,可能比我到得还早,但不知是怎么来的,既看不清他的身子,也看不清他的脚儿,倒隐隐听见了一声笑。也许,世上一切道行高深的东西都有隐身术吧。
笑声一过,山那边的豁口马上飘出一朵云,白身子白腿的,不片刻,踩着悠闲的步子向这边移了过来。一眨眼,又出来一朵,一样的妆扮,一样的神态,一样白得让山色、树木和鸟儿的叫声全相形见绌。我见过不少乡下的山雾,大多是下雨时才会出现几团或几抹,且又大多在山顶与山腰间移动、缠绕,绕出几分诗意,几分散漫,给人几分遐想。可这里的雾,不,应该是云,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几乎所有的豁口在同一时间里,把千万朵白云送出来,像放出一群群云的子孙,让它们走出窠巢,离开呵护,在广阔的天地间各奔前程,放飞理想或寻找各自的归属。我不知这些云朵是上帝一个微笑间撒下的,还是每个山岚养育出的?一下子,千万朵白云以各自的姿态呼啦而出,游走或奔跑。有的干脆在矮山头上安营扎寨,生儿育女;有的碰着树木随遇而安,打发着日子;有的把目光放得很远,走了一程并不满足现状,吁口气后,又继续它的旅行;还有的把云中的雨意洒落下来,与夕阳的光芒一争长短。转瞬之间,大山的每个空间被云的影子,云的脚步,云的眼神和手势一一填满。无数个山头就这样被云的气息包裹着,想动一下也感到吃力。此刻,太阳招架不住云朵排兵布阵的气势,喉咙一滚,矮了下去。我分明看见它不是自个儿矮下去的,而是被云朵逼下去的。想想看,它在大山里风光了一整天,上演出无数个华章彩段,是该挪一下屁股了,得轮流坐桩。但太阳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把它的余光洒向山野,还有些沾沾自喜,却不料被云海的力量给顶了回来。夕阳像个怪老头使尽花招戏弄着云,云朵却用它的白色与之对抗,于是,光与光在交织,在撕咬,在对峙,以至于我疑心那些金色的、粉红的、乳白的光芒是这场交锋中落下的鳞片。
呱!一声鸟叫,太阳败下阵来,从时间的刻度上落下去了。偌大的山野,只剩下空阔的静和云的悠闲。我知道,这时的大山交给了一片云海和从容的时间。云在黄昏里慢慢移动,就算听一听鸟语,看一看山色,望一望远方,全随心所欲。陶潜说,云无心以出岫。我看,世上飘出山岫的云都是有心的,有想法的,至少在各自的路径上行走或展示它们的姿态与颜色。据说,上古时期,治水的舜、禹两位大先生先后来过这里,我想,他们不单是为了看水和治水,更多的恐怕是为山间的云海所吸引,也许他们就站在我脚下的这块石头上同我一样痴痴发呆,也许还忘记了时间与自身的存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帝王的职责。我等小民对国家大事知之甚少,不知他们面对这样的云海,悟出了什么?还有那个“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的杜工部也应该来一下,这铺天盖地的云海一点也不比泰山逊色,可惜他没有来,或者说在来的路上一不留神客死在相隔不远的汨罗江的那叶老病孤舟之上,作了一缕孤魂。看来,这是命,更是上苍的安排。而我,还真想做一朵无心的云,啥也不想,顺着风的方向慢悠悠的移过来,又移过去,把尘世里的一切杂念都排空,落得个逍遥自在,那是怎样的舒坦呢。但更多时候,我又怀疑这浩荡的云海,只不过是山制造出的一种迷阵,让你看不出山的本来面目,更看不出它的内心,就像道行极高的老子,你能看得清读得懂吗?哪怕一部五千言的《道德经》,你也一知半解,正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了。也许,沿着一片云的路径出发,去解读一座大山,是最好不过的妙门或法门吧。
山
我一直认为世上的山,哪怕再不知名的山,都是一部写在民间的史书。悠长的时间里,它们抒写着各自的生命简史,或许,这样的简史更接近事物的本质和真相。比如眼前的幕阜山一千年一万年立在这里,它把自己拔得那么高,显示出卓然独立的个性,似乎在用手掌抚摸着天空。天者,苍穹也。岳者,大山也,换句话说,即顶天立地的意思,似有舍我其谁的气概。自然,这是一种气度,也是一种胸怀。因而,便有了另一个名字:天岳山。据说江湖名城岳阳的来由也与它有关,不知是不是真的。不过,山脚的路把我引向山顶时,才发现它真的一点也不矮,就算用目光的长度也不能一测到底。同样,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它的卷首语完全可以写上高峻、静雅、幽秘、浩阔之类的形容词。甚至,用绘画的眼光来看,还能加上色彩和谐、层次分明的术语,近处的树木、石头、房子可以用工笔,稍稍远一点的山峦、瀑布能用皴法,最远处的云雾当然采用泼墨写意了,淡淡的虚虚的那种写意。横着的竖着的斜着的崖壁呢,用朱红,光泽不错的朱红。如此涂抹一番,一幅六尺整宣的山水便出来了。如果只写一角也行,那就取一棵松树、一架庙宇、一爿石壁,另加一条弯着的石板路吧,也是不错的表达。无论早晚,只要你愿意,由便往哪个方位一站,闻到的是阳光的气息,云雾的气息,湿漉漉的水分子气息,还有花草树木生长的气息,鸟儿的气息以及浓烈的庙宇气息。
一路上,不少人说我们的始祖之一伏羲氏死后便葬在这里,我想这个先天八卦的创始人,走过了那么多山山水水,末必没推算出他最后的归属?假如他把骨殖留在这大山里,还真是一架山的幸运。而我关心不是这些,是另外两个人,一个是葛洪,一个是李元度。葛洪是谁?其实我也说不太清,只隐约听说他是国中道教的天师之一,与许逊、张道陵、萨守几位坚平起立坐,合称“四大天师” 。我曾百度了一下他的词条,才晓得他原来是晋代人,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抱朴子,入道前,曾立下赫赫战功被拜为伏波将军,并赐爵关内侯。哦,抱朴,抱朴,大概是抱朴藏真吧,这样的“朴”与“真”,正合了道家祛伪存真的深义。但我弄不明白这么个功勋卓著、位极人臣的大人物为何一下子抛掉荣华富贵而痴迷于道教呢?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话实在太深奥了,深奥得像天书,又像天边飘动着的云朵,有着变幻莫测的玄机。也许正因太过神妙,又充满太多诱惑,让许多人景仰得额头发光、趋之若骛。佛学上有“顿悟”和“渐悟”之说,便想,那个忙活了半辈子在红尘中泡得太久的葛洪,肯定刹那间得了顿悟——与其昏昏噩噩活着,不如在山川中寻求天理大道。于是,他道袍一穿,拂尘一扬,踏进了这幕阜山。拂尘,啥意思?明眼人一看便知即拂去尘世杂念,排开世间的尘埃。青山藏大道,白云生禅心。也许,他一口气跑到我现在的位置,随便一望,就一眼,便看上了这拥有飞瀑清泉,白云绿树的地方。道家讲究的是修心、明道、得道与化道,是个由外向内的漫长修炼过程,将里内的尘埃浊气一点一点地排放干净,化为一个通体透明的自我,像大山一样的自在,一派悠然。炼久了,有的得了道,得了化入,成了神,成了仙。这葛洪到底修没修成仙,我不知道,只听说他的传世经典《抱朴子》就是在这天岳山里写成的,山间风物、天地万象都成了他心目中的象,成为笔下的语言,也成为国中不可多得的百科全书。那会儿,顺着暮色找到他曾下榻的那间石屋,我把眼睛瞪得很大,看见的只有旧时的气息在悄悄流动,却没看清他一笔一画书写的样子。要说,不止我没看见,就连迷恋道教的天才诗人李白也没看见,他来到这里,一切都成为过去时,盘桓了一阵后,仅留下这样一首诗:“闻说神仙晋葛洪,炼丹曾此占山峰,庭前废井今犹在,不见长松见短松。”而后,怅然离去。我也寻了好一阵,终于没发现李白说的那口废井,多少有点怅然。只是,深深感到,一代道家人物葛洪的到来,给一座民间的大山蒙上了一层浓厚的道的气息。于是,一来二往,便有了道教中第二十五福地洞天之说。
我不知道教圣地是怎么划分的?总以为,天地人三界应属于上帝掌管,比如云力、山力和水力统统不如帝力。甚而,疑心后来的晚清奇才李元度也是奉了他的旨意来到这深山的。这个同样有着战功的读书人,尽管骨子里有着强烈的儒家道统意识,然而科场的失利,官场的失意,又让他洞穿了世事浮云,一颗心渐渐归入平静。“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大约是他此刻心境的写照吧。他往庭前的松树下一站,便觉得自己成了一朵悠闲的云,那云影映入他的心里,整个身心轻松下来。因而,他在这深静的大山里以云为友,以日月为伴,吟哦着一串串诗句,或握紧那管羊毫在一页页老纸上写着什么。羊毫是极柔软的那种毛,却又隐含着极大的韧劲,一笔一画间,似乎把他那腔忧国忧民的心思注入了笔端,而后,沿着山川流向尘世,流向天地广宇。不经意间,给这大山平添了一脉儒家文化。据说,他最初把“天岳书院”建在这山里。一个人,一幢书院,无数琅琅的书声,与天地、山色应和,自是一种文化的渗入,渗入山,渗入树,渗入一个个日子和人的心魂,便人山一体。时至今日,我竖着耳朵,似乎还能听清一种书声还在岁月里回响。毋庸置疑,那是岁月的回声,山的回声,但我觉得更是一个人的回声,从骨头缝里发出的声音。
山为人之魂,人为山之骨。或许,葛洪、李白、李元度等人的到来,并没改变山的造型,却在改变一座山的走向——道儒共存的走向。儒讲入世,道尚自然。对我来说,既不想入世太深,更不想归隐山林,只想像一棵松树那样立于人间,活出自我的味道。
瀑
一座山少了水是不行的,就像生活中不能缺少诗。诗是什么?是心灵的呢喃。同样,水是山永远的依恋,是山的精神寄托。
趁着时间还早,随便走走。
穿过一片树林,果真钻出了一汪水,好像是从梦境里钻出来的。那水躺在黄昏里,躺成湿漉的镜像。它安安静静的,几乎没有一点情绪,连树叶儿从空中落下来也没觉察,甚至,树木、山峦、云朵和鸟儿把它们的影子映在里面,毫不理会,好像与它无关,更别说我们这些爱热闹的人,把笑声和杂七杂八的话语丢在水里。水在宽展的沟壑里漫不经心的流,直看得人产生某种幻觉。可看久了,仿佛没有流,流动着的只有时间和人的心情。岸边的树和水草也不动声色的绿着,将一涧的水衬得更透明,是那种望一眼就想扑下去的透明,且透明中夹杂了一种大安静,不,应该叫阗静。这种静,就像高僧入定那般的空,那般的忘我和超然,仿佛什么都解脱了,无挂无碍了。这样的情状,让我突然发现,水的家族极为和谐,所有的行为步调一致,没有哪一滴水在开小差或弄出什么差错,只要不遇到石头或落差,谁也一言不发,似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掌控着。这种力,是帝力,山力,还是怎样?不得而知。这样的流水,决不像人类各怀心思,相互猜疑和抵触。比如我们在水边走着笑着,却谁也看不清彼此的内心。
我看见自己的影子了,从上至下俗人一个,张一下嘴,说一句话,露一个笑容或接一个电话,所有的动作和表情仍是先前的自己,似乎从未改变,改变的只有容颜,在时间里一天天衰退。世上最神秘的东西是水,它无形无状,却又蕴含着不可知的力量。我弄不清那个一袭长袍的庄周为何有鱼儿的心情和蝴蝶的心情,甚或变成一条鱼儿在渭水里自由游弋。想必那儿的水也清澈得能照鉴人的心魂吧。我怕搅乱了这方静谧,更怕天色暗下来,便抓紧时间往上走。这一走,却遭遇了一条瀑布。但,最先看见的不是水,而是声音。那声音透亮亮的,湿漉漉的,以哗哗喧响的方式,呈曲线传了过来,曲线即美,莫非声音也懂得道的哲学?越往里走,声音越大,俨如在演奏一场盛大的音乐会。拐过一道弯,听得更加清晰,哗哗然,訇訇然,如万马奔腾,似猛虎啸谷,重重叠叠,层出不穷,恍惚中,辨不清哪是水哪是声音了。风在山谷里走动,踩着一个个树枝和鸟的叫声向瀑布这边涌来,云朵听了水声也来掺和。于是,风声,云朵,水声济济一堂,握手言欢,把各自的手段全抖落出来,在山谷里起承转合,让日子水花四溅。
透过水声,看得见那条飞瀑挂在山间,白得耀眼,并把光芒一寸寸的传给山,传给树,传给来人。树木也不怠慢,一口气将大把大把的绿,充满劲道的绿挥洒过来,与水的光芒联姻,绾结成人世间最和谐的颜色。水瀑,并不高,也不宽,少了黄果树以及庐山之瀑的气势,但来得猛,来得急,似乎刹那间,千万条水浪经过长途跋涉后,达成共识,将所有的激情汇于一处,化为无数的力量,然后在某个时间节点一跃而起,痛快砸下,以不顾一切的决绝与果断化为齑粉,而后在粉粹里得以新生,像一种精神的释放,抑或生命的救渎。显然,这是一次命运的选择,更是一种生命的涅槃,充满无限的雄性。难怪有人说,男子汉,倒下或站立,都是英雄。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先前看到的平静之水原来是这水的新生状态,把所有的躁动、欲望和种种杂念一股脑儿洗去了,变得平和了,淡定了,好像不是先前的自己了。而我站在谷底不敢轻易走动,即便望一眼飞泄而下的样子,也战战惊惊,更不要说站在高处纵身一跃了。或许,这是人与自然的本质区别。
这瀑叫老龙潭,名字儿很土,据说与大禹有关。我不知是大禹取的,还是这溪涧里原本就藏着一条年纪很大的蛟龙?龙是神的化身,帝王的代名词。而司马迁在《史记》里说:“帝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苍梧是一种野生植物,生命力极强,江南到处都是,其实就是江南的泛指。如此看来,他还真的来过这里。谁都知道,大禹治水的方法,不是堵,而是疏。堵则溢,疏则畅。所谓疏,即遵循水的规律加以引导。这样的方法,恰恰符合道家顺其自然的道理。怪不得我见到的老龙瀑在该飞扬时则飞扬,该舒缓时则舒缓。由此可见,世上一切的道,早已融在大自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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