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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笑忘歌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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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次见面时,光阴已在它的轨迹上滑过两个春秋。

  出站口人潮涌动,我看见你站在中央,宛如时光洪流里的一座岛屿。白花花的阳光晃得你睁不开眼睛,但你竭力睁着,用游弋的目光编织筛子,将我从水中捞出来。我看见你笑了,阳光通透,笑靥如此明净。

  当我们拍过彼此的肩膀,时光似乎错乱。两年前把刘鑫送上车以后,你也是这样拍了拍我的肩膀,喊我往回走。走过西门时,佳伟正好路过,他原打算悄无声息离开的,不巧被我们撞见。于是都停下来,拥抱,告别,迅速转身。学过武术的佳伟,在我眼里一直都是壮汉,谁想到毕业时他会哭?我记住了那股风,它从我们耳畔掠过,划过桐树时有呢喃低语,那是四年的时光在倾诉别愁吗?我们没有回头,决然走进了最后一个清晨。学弟学妹仍然要跑早操,那些熟悉的教学楼却蒙上了稀薄的水雾。下午你在篮球场和老乡打着告别之战,落雨了,像是老天爷的苦心安排。我也和佳伟一样,选择了不辞而别。

  我们是同一块石头砸出的波纹,朝不同水域进发。目尽处烟波浩渺,原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如今多么好,我们并排走路,就像重新回到大学时代,所有失去的被再一次拥有。

  傍晚,我们去蒸水河畔散步。河水宽阔,承接落日的柔光。满江的余红被风揉搓,飞鸟投林,对岸的树木蓊蓊郁郁。一切都是那么美,如同几年前你描述的那样。水流缓慢,它留恋着什么呢?远处没有一个奔赴,它要和我们一起回溯时光。等华灯初上,公园里满是纳凉之人。拱桥与水里的倒影合成一轮满月,站在最顶端的人贪恋那里的凉风,久久不肯移步。桥头有人弹吉他,那么熟悉的歌声,细细听了,是赵雷的《画》。我说没有赵雷的沧桑感,你不客气地回我:“不服气你去唱啊。”有管理人员过来撵人,观众激愤,我也替卖唱者说情,这时你回头笑我:“不是说不好听吗?”都笑。两年过去了,你我未曾改变。

  回去时你唱起了那首歌,很久很久了,我几乎已经把那些旋律遗忘了。然而,当它们抖落泥土、浮出水面时,仍然是新鲜如昨的模样。你的嗓音躲过了时光的追杀,它是透亮的,未见锈迹斑驳。

  “青春是手牵手坐上了永不回头的火车/总有一天我们都老了/不会遗憾就OK了/伤心的都忘记了/只记得这首笑忘歌/那一年天空很高,风很清澈/从头到脚趾都快乐……”




  六年前,我在高三教室。窗外的杨树高耸入云,阳光撞在枝叶上,碎了一地。斑驳的光影随风移动,晃着我的眼眸。缝隙里的天空悠远神秘,如同即将来临的大学生活。那时的疲倦都被想象消解,远方与我同在。我想象自己远离家门,和来自天南海北的同学相遇相知,成为莫逆之交,我们一起做梦,感受最美年华里的每一个精彩瞬间……就这样,大学成了神话般的存在。它不仅是我生命里未知的远方,也是我蜕变的一次重要机遇。不能否认,我很想远远地离开乡村,甩掉自己的闭塞与拘谨。我渴望在未知之地铺开白纸,线条重构,色彩新染,那将是多么美的一幅图画呀!

  然而在七月间,面对厚厚的报考资料,我迷失了。最后为了稳妥起见,我选了家门口的一所矿业高校保底。在这年九月,我没有办银行卡,没有买行李箱,只用了半个多小时便抵达虚设的远方,内心的失落可想而知。当我拿想象里的事物和现实对比时,远方轰然倒塌。在QQ上看到高中同学晒出的照片,有在沙滩捡贝壳的,有在江南划船的,我只有羡慕的份儿。我试图说服自己,远方不能用距离的远近来判断,它应是心里的一个目标,把生活过精彩了,脚下的土地便是远方。

  这样,在军训时我开始了对自己的叛变。以前在人前不敢表现自己,众目睽睽之下会感到浑身不自在,现在我硬逼着自己上前去,拉歌时唱了《传奇》。军训完以后我报了十几家社团,像文学社、学生会、声乐团等等,挨着去参加面试。可以想见,一个木讷之人在台上推销自己时,他是多么的吃力与尴尬。我清楚记得,在声乐团面试时,学长评委们对我的歌声不屑一顾,他们肆无忌惮地说笑,让我感受到了疼痛。撕裂自己,和过去说再见,不可能一帆风顺。全部面试完之后,我只被两家文学社看中。这很容易理解,耍笔杆和耍嘴皮子是不同的本事。

  几年以后,当我们一起回忆这段往事,你说太不可思议了,那时的我真凶猛,什么活动都要参加一下,活脱脱“二货青年欢乐多”。

  这时候你已经出场两次。第一次是军训时,每排出几个人进行篮球比赛。我们虽在同一排,但是仍分不清谁是谁。比赛开打,我看见有位身体瘦削,身高并不占优势的同学,他左躲右闪,快如闪电,运球投篮一气呵成。这样一个小伙,想不记住都难。那个人便是你了,祥文,来自衡阳的你带着南方的朝气,出现在那年初秋的篮球场。第二次出场是在325宿舍,班长召集大家去你们宿舍开会。内容倒是忘了,只记得那时我们刚脱下军装,都黑不溜秋的,向冲一度让我误以为他是海南人。你当时刚睡醒吧,那么多人涌进去,你在上铺看着,目光凌厉。我还在想,这人还挺傲的嘛。

  后来的故事大概还有很多细节,只是时光久远,那些闪光的末梢都被洪流裹挟,湮灭在了河床底部,成为大脑沟回里的一片化石。不被遗弃,也不会复活。

  当然,也有不少细节留存下来。

  还记得口语课上,我战战兢兢地朗诵《Thefurthest distance in the world》。当我开口时,那么多同学都在旁若无人地说笑,你提醒大家保持安静。那时你一定捕捉到了我伪装出来的勇敢,悬崖的边缘你扔过来一根绳子。很多年过去了,我独独不能忘记这个微小的事情。它揭示了你善良的内心。

  然后就到了大一寒假。那时候QQ空间流行点名游戏,就是选几个最要好的朋友,把一些题目转发给他,让他填好了发在日志里。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想到我,反正很感动。要知道我一直渴望倾盖如故的友情,在有关远方的构想里,一直有一群光鲜的青年带领我往前奔跑。

  到这里,我们算是相识了吧。




  后来就像一场拔河比赛。回家干农活,我活在现实世界中,每次在麦地里撒猪粪,我都会想,毕业之后我会不会被这泥土的锁链拽回村子?返回学校后,我重新踏上寻找远方的旅程,将叛变自己的谋划往前推进。

  我有许多朋友,小崔、金子、战伟、太君……他们和我非常相似,都是兄弟两个,生长在农村,渴望大学能让自己出人头地。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在进行着虚设远方的游戏。因为背景相同,我们很自然打成了一片。但是你与众不同,你比我们都光鲜,拥有阳光的明媚,总带着小说里的主角光环。许多同学都被你带动,迷上了篮球、五月天乐队、CF游戏。你是我的另一种存在方式,是理想中那个闪耀的模样。我有时候刻意模仿你,以抵抗自己的缄默与黯然。这可能就是我渴望与你相知的原因。

  你总能看出我的不安:解构重组,时时被巨大的惯性拦腰截断。我记得你对我说过:要勇敢,要自信,要洒脱。这正是我渴求的几样品质,可是锁链收紧,要跳出自己何其难!你说运动可以改变一个人,然后我就跟着你去了篮球场。这是破天荒的事情,从小到大我都是宅男,与运动绝缘。小时候第一次玩篮球被膀大腰圆的同学撞倒在地,膝盖淌血;中学时体育老师喝醉了,心血来潮非要教我投篮,屡投不中,受到一阵嘲讽。有这两件事在前,可以想见,我对篮球的抵触有多强烈。

  你和佳伟、刘鑫完美组合,运球、传球、三步上篮,配合默契,流畅动人。而别人都是不值一提的虚设障碍。我更不堪,是场地中间的木头桩子,完全不会动弹了。你总是把球传给我,即便失分也在所不惜。后来呢,我自动退到了场地边缘。你喊了我几次,只能摇头了。为了不辜负你,我在大二选报了篮球课,将木桩的尴尬进行到底。

  比篮球更陌生的是KTV。银幕上的KTV总是透着浑浊与暧昧,绚烂的背景配合嘈杂声,酒杯中红色液体晶莹,如同泪与血的混合体,烟雾自肺腑倾吐,看不清红男绿女的面庞,一切都像是浸在奢靡的幻梦……这是我对KTV的误解,它的面纱直到光棍节这天才被揭开。这天校园里的单身男女都显得躁动,宿舍楼不断传出狼嚎般的《单身情歌》,有人扬言要去超市捏巧克力,并随手塞进一张纸条:分手吧。当然,只是玩笑而已。你软磨硬泡拉着我去KTV,这在我仍是破天荒的一件事。走过冷风吹袭的街头,我发现自己在哆嗦。这里离家不远,如果遇见熟人可就完了,村民向来视KTV为不洁之地。在大厅排队时,有几位描眉画眼的女子带着香气走过,我的脸烧起来。等进了包间,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

  有许多情景已经被时光漂洗至泛白,甚至空白,但我永远记得这一晚你的忧郁。那么多歌都不记得了,独有这首《突然好想你》不能忘怀。你在暗处,我只能通过声音辨识你的心情。说不清究竟是什么触动了我,唯一确定的是,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后来我们在黎明返回学校,走到二教时你说起高中的失恋,说起好几年都不敢听五月天的歌。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乐队的名字,你轻轻缓缓唱了那么一句“那一年天空很高,风很清澈/从头到脚趾都快乐……”,我便记住了。

  再一次听你唱歌就到了初夏时节。五月的风裹挟着周边村庄的麦苗清香,校园里的樱花与牡丹落尽了,蔷薇开始挥舞粉色拳头。农历四月十九,你的生日。南门外的湘菜馆,你用一桌故乡的菜肴款待我们。红辣椒、青辣椒、泡山椒……每一样菜里头都有半数的辣椒。我们龇牙咧嘴地吃着,你在旁边笑。喝了许多啤酒,喝多了就开始乱说话。最后拆蛋糕时众人皆已吃撑,便抓起奶油开打。你笑啊躲啊,钻到老板娘背后也不能幸免。收场时每个人都成了大花猫。我们勾肩搭背,左摆右晃。有人吐了,有人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于是抬死猪一样举起来,喊啊唱啊,招摇过市。我听见你唱的是《笑忘歌》,声音含混不清:“青春是手牵手坐上了永不回头的火车。”




  记忆里,确实有一列火车开往他乡。几年后,当我翻出彼时的照片,毫无预兆地就被画面里的年轻面庞刺中。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你在斜对面用手机捕捉了这颇具意义的一瞬间:阿亮、菠菜、刘鑫、红超凑过脑袋,我们一起笑,画面就此定格。旅途的终点是洛阳城,彼时恰在四月中旬,古都已被牡丹攻陷。然而,沿途之美并不亚于终点,豫西大地的麦子正在抽穗,一树树泡桐花冷不防就跳出来,扯着我们的视线,久久不放。我们嗑瓜子打牌,纵情说笑,虽然没有开口唱歌,但心中却一直哼着歌曲。

  再次来到五月。你和刘鑫站在河岸上,我在河里。村庄静静地安卧在半里之外,麦田在我们四周,散发浓郁的麦香气息。风带着无尽的温柔,拂过大地上的一切事物。不远处的大马路偶然有车跑过,带着光柱与呼啸,刺破夜的温柔。那般迅疾,夜的伤口不治而愈。在盛大的静谧里,你和刘鑫开始唱歌了。我们都是“五迷”,关于友情的歌自然会被搬出来。我在河里,口中咬着手电筒,两手探在水下,龙虾攀着石头一动不动。你们的歌声逗引了我的歌喉,然而我是无法开口的。那一晚我们带上龙虾,骑上摩托,在村外的小路跑成了一阵风。当我回首往事,那一晚变得不太真切,恍若一场迷梦。

  六月。你说考试这么累,不如出去玩吧。我们逃掉了材料力学课,去师专玩。这一晚是师专的毕业晚会,操场上挤满了青春的男女,节目都是煽情的,相当于预演了我们的青春散场。晚会结束后操场很快空了,刘鑫去找蘑菇头,红超去找小辣椒。她们快要离开了,爱情故事或许需要一些承诺。留下佳伟、你、我。夏天的风仍然在周围吹拂,我们说的一切,它都会记得。说到了五月天的新专辑,说到毕业之前一定要看一次五月天的演唱会。后来你独自一人去了一次武汉,在现场传回照片:万头攒动,手机屏幕形成光的海洋。而其他人都没有兑现诺言。

  有很多很多往事就这么过去了,青春的火车在一年之后抵达终点。四年,原以为很长很长,到了末尾才发觉,不过是一转眼。

  最后一晚我们也是在KTV度过,原说是要熬通宵,但是唱到一点多就歪歪斜斜地睡倒了。或许我们真累了,下一站将要去哪里?下一站还能不能遇见你?问号布满天空,一恍惚,就是黎明了。

  一恍惚,车厢已不再属于我们,所有的故事只能仓促收尾。我们扛起各自的大包小包,给学弟腾地方。九月的时候会有新的年轻人填补宿舍的空缺,他们不知道谁在那些床铺上睡过,也不知道时光褶皱里的卧谈会以及青春迷惘。所有的痕迹在六月时已被抹去了,墙壁是新粉刷的,桌椅是新的。时光转了四年,重现回到起点。主角变了,故事依然按老的情节,没有波澜壮阔,只有一群基友在校园游逛,只有一些细小的,捧也捧不起,忘也忘不掉的闪光瞬间。而正是这闪光的瞬间构成了我们相知的全部。相知不需要刀山火海,那是电视里的情节,它仅仅需要细水长流的陪同。到最后我算是懂了。



  两年后,我去衡阳看你,像是完成一场交付仪式。

  你带我去吃衡阳鱼粉,走过西渡镇最美的公园,在蒸水河忆及大学的全部。

  我们还说了眼下,你在深圳读研,继续着光鲜的生活;而我果然被村庄的锁链拴住,在家门口的工厂当着绘图机器,日复一日,所有远方都死去了。

  你肯定很失望,我还是那个不勇敢的我,离家远一点就会底气不足,只好在这熟悉之地平凡如故了。你肯定很失望,在你家饭桌上我还是那么拘谨,没有半点你渴望我拥有的洒脱与自信。

  在那场旷日持久的拔河比赛里,我彻底输了。或许,最终我们只能成为平凡的自己。

  就像《笑忘歌》最后一句唱的那样:这一生志愿只要平凡快乐,谁说这样不伟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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