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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白云深处杏洼村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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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淑芳

      我知道去杏洼村的路。
      沿一条简易水泥路一直往西,六七里之外是条大山旮旯挤出的小街,小街正对着土坡上的戏台,旧庙宇改造的戏台一侧,矗立一棵柏树,它拧着身子,像扭头看云,又像临崖听风。顶一头浓稠树籽的柏树,经年沉默不语。每圈年轮的生长,对它都极其缓慢。有个摸着胡子的老人说,他小时候它就是这么大。它缓慢地咀嚼,缓慢吞吐着雾霭,岚烟,鸡鸣和犬吠,静观每一寸西挪的阳光落到斜对面的山坳里。房屋怎样以土坯的形式倒塌,又装饰着瓷片崛起。
     每年初春庙会,村里请乱搭班业余剧团,后来请县里有送戏下乡补贴的蒲剧团来村里演戏。看戏的农人聚拢在小街前前后后,那些打工返乡的,走亲戚和农闲歇工的人,以及卖凉皮米皮的,炸糖糕的,烧醪糟的,摆针头线脑松紧布内衣秋裤地摊的,他们或烟熏火燎五味铺陈,或喇叭放开发出嘈杂,暂时营造一段山乡繁荣的时光。寂寞的老人孩子终有借口,也有场地来消遣一下很少属于他们的热闹。戏演完,虚拟的繁华恢复沉寂。此时的落寞,堪比烟花燃尽。
     小街由高高低低一字排开的水泥房和木架房组成,水泥房的屋顶和木架房的门口,无一例外堆叠农人的杂物,铁丝吊起的玉米穗,贴墙挂着的辣椒串,晾衣绳上飘荡花花绿绿的床单或衣衫,充斥浓郁居家过日子的烟火气。点缀期间的是一个场院灰旧的小学,空间促狭弥漫草药味道的诊所,和一个食用油面粉农药化肥混杂堆叠的小铺。小街上,一只散漫的母鸡领着子女们在一株半凋的茉莉花下刨刨,塑料包飞扬的垃圾堆上翻翻,张着翅膀和靠近它的脚步紧张对峙。一只毛发油亮的黑狗到处闲逛,看见陌生人,警惕地瞪着大眼睛,探究来头的张望,人弯腰作势捡石头,它夹着尾巴一溜烟地跑走了。
      去杏洼村要从小街拐弯往南,水泥路变成土路,且略微变细,细路勉强通过牛车。曲曲弯弯的细肠子路以上坡的姿势盘绕到山顶,此路绝不止村人所说的十里八里,我本是山女,平时不少爬坡过岭,可是在这样遮天蔽日的洋槐树林里磨炼腿功,还是额头冒出热汗。掏出一方棉布手绢抹着汗,一边观望眼前的路:这蚯蚓寻娘家一样曲里拐弯的土路,一直要通到云层里吗?
      一个小男孩,六七岁的样子,红圆脸上挂着汗道道。他手里扯着一根酸不溜的长藤,背上扛个大书包,书包带子勒出脖子的青筋,像只甲虫慢吞吞地从我后面爬上来,走不快但没有停,这是走山路的诀窍——力气,要均匀地使。如果不是偶然碰到我,他一个人应该一直在这样的路上走,杏洼村的所有小孩都往返山下上学。近十里的山路,他目不斜视闷头走着,路边不远处山包上矗立的新坟,乌鸦的低鸣,草丛中徘徊的蛇,还有狼,狐狸甚或豹子,它们或许就在洋槐树林暗处探头探脑,然而这些都与他无关。每走一步,他都随手扯一下路边的藤蔓,哪怕是一棵草的力量,他都想借用它们拽着自己。
      他低头数着自己的脚印,他数自己脚印的年龄应该追溯到幼儿园。山上的村民接送孩子自发轮流,夏天的早晨出发时头上顶着晨曦,冬天则要照着电灯。有的家长送孩子时顺带拉着牛车,让车子在回程时捎上一罐水。水在谷底井里,离孩子学校不到半里。山乡的早晨,被牛的喘息,车轱辘的低吟浅唱以及铁皮桶咣咣当当地叫醒。有的人家用三轮车载水,这样陡峭的路径,能把三轮车开下来,我想如果考驾照什么直接发给他一个得了。前几天有个收玉米的小贩,倒挡时三轮车悬空,他跳了车,把一车玉米撒向了山坡······
     坡边摘了几个名叫地馒头的浆果,孩子就越过我,在前边一丛野蔷薇里失了身影。野蔷薇生在小路的凸起处,从这个位置可以看清坡底——草丛中洒了一把把黄灿灿的玉米,那个商贩的玉米洒向山坡,真是水珠洒向湖海,那里还寻得见。玉米隐身草丛,此刻几只喜鹊和野鸽子围着玉米叽叽喳喳,豪气地发出饱餐后的歌吟。野蔷薇开着花,精巧的丽姿裹在刺里面,刺中的惊艳妖媚地盅惑我,我采了一朵别在发髻,设想自己的十八九岁正蹲在头上。越过蔷薇,折过一个小弯,白云深处的杏洼村就看到侧貌:高低错落的砖瓦屋,毛里毛糙的牛圈和柴垛,高大的核桃树和堰边斜刺里伸出连篇累牍果实的杏树。
      打麦场一面紧邻着悬崖,这样的沟谷峭壁被大自然刀削斧砍,望一眼心生恐惧:如果有失蹄的牛羊或者精神恍惚的村人走过······不敢深想,踏上打麦场,麦场上几个蘑菇样的麦秸垛散发新麦子的味道。沟谷边的杏树把繁茂的枝杈伸到打麦场上来,枝杈上挂满了黄绿相间密匝匝的杏子。如此之多的杏子横扫我爬坡的困乏:我此行的目的就是采摘杏子,用杏核制作豆糁。作为一个家庭主妇,每年夏季初伏,我都要把豆子炒好,上锅蒸煮,一层绿莹莹散发草木清香的香椿叶子铺在盆底,把蒸好的豆子倒在盆里,热炕上捂三天,豆糁扯出条条粘丝,搅合除去苦味的杏仁,拌上辣椒调料,拿到房顶的塑料布上晒,晒干的豆糁是冬季农人的主菜。
     打麦场看到同村梅叶。就算不看到她,我也打算到她家里讨碗水喝——盛夏艳阳下爬坡实在亏损了不少水分。她正在用木锨搅开麦子,新麦子在木锨上流转,我拿扫帚帮她扫去麦子上的碎麦秸。扫麦秸的技巧于我轻车熟路,见活就干是一种自觉,迷恋新麦子在农具上的跳荡,也是一种通病。她在麦子上佝偻的腰身黑瘦矮小,短发被风随意掀起,窝成一蓬乱草的形状。
     她家住在半坡上,跟她到她家院子歇脚,期间不停抬脚,绕过坑坑洼洼的小路,脚下磕磕绊绊的石块和几堆新鲜的牛屎。山里坡地多,种地少不了牛。可是牛太费工,日日要放出去吃草,所以很多劳力少的人家都不喂牛了。给有牛的人家掏点钱,种上拉倒。种地的成本越来越高,种地人逐渐减少。打工成了不少人的出路,路过几家院落,枣树梨树犹自结果,院墙豁了,豁口的院墙被草木强劲地攀援,风雨侵蚀的鸡窖猪圈一副凋败,门锁无一例外成了家的守卫。这些闭门锁户的人家都是举家在外面打工。村里昔日满坡满岭的麦田,人们或挥舞镰刀或踢踢踏踏拉麦,人欢牛叫吱吱扭扭碾场的麦收景象,已经成了一去不复返的老皇历了。
      不打工咋着,打个工好歹还能到外面引个媳妇回来,要是窝在这里,一辈子连个媳妇也娶不下。梅叶慢吞吞地说。她说现在女人金贵,不像以前咋恁憨,男人不用费劲就把自己哄来了。说完自嘲的笑起来,她的笑撑开她干瘪黑瘦的脸膛,不到四十岁的脸,已经被山风吹干了水分,绽出干裂的纹路了。她当初嫁到这里,有点缘由。她爹和她公爹自小认识,她爹操持着人口众多的家,粮食问题有点对付不过来,从她公爹哪里借了不少粮,她就成了人情债的偿还者。没有忤逆爹的意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对象英俊,人憨厚老实,完全配得上她,她娘如是说。尽管后来她不止一次抱怨她要从零起步,才能过到娘家这样大村的条件来,说这话时她的孩子已经上学了。
     她指给我看院子有几棵梨树的房子:那是东升家。东升继承父辈的房子,后山墙用的是有棱有角的山石,正屋西厦有条有行。可是现在家里的屋瓦摇摇欲坠,一束明亮的光线从屋顶直射进屋内。西面的畜棚柴屋已经塌了,院子里树下原来是粪堆,鸡刨狗踢,撒开一大片,雨水一浸,成了一滩粪场。东升原来是队长,青年时的清晰思路没有延续到衰老,前年突然老年痴呆,一遍遍在山坡寻找回家的路,直到跟着一阵风飘下山崖。家人寻了他几天几夜,被发现时他已经在谷底安息了,头脸被荆棘刺挂的血迹斑斑,一只鞋不知去向。埋葬东升后,东升老婆去县城给儿子带娃。儿子学的厨师,从外地带回一个媳妇,死活不来山上住,在城里租房。媳妇生活习惯和婆婆大相径庭,婆婆疼惜儿子挣钱不易生活俭素,儿媳却顿顿要吃肉,大清早起来就要白米饭浇炒肉丝,一顿不给吃就发火吵架,婆婆和儿媳矛盾升级,儿子临了站在媳妇一边,婆婆受不住气回来在家呆了几天,在树林拾柴禾时摔了跤,脚脖粉碎性骨折,在床上呆着无人照应,女儿和女婿套着架子车接走了她。没有烟火熏染的屋子很快显见败落,一场场暴雨砸下来,一阵阵风刮过来,屋顶就歪了。
      半堰上吊着几串玉米的是宝贵家。宝贵原来是个木匠,背着锯子刨子走乡串户,做面柜箱子椅子,给小桌棺材雕花,吃百家饭,赚小花钱。后来道路通畅信息灵便,买家具增多后他的生意暗淡,最主要的是老婆跟邻居为一只鸡的归属和人家骂了一架,争吵战场上受挫,回家来气闷不已,不几天就变得胡言乱语了。她胡言乱语的对象是针对他,去地里跟着他,去河边跟着他,放牛跟着他。跟着他是对他说话,他祖上对不起她,前几年结婚对不起她,现在家里不好,对不起她。她骂他的言辞尖刻锐利,像一只愤怒的小鸟。他对她的骂,虚心地听着,从来一言不发。小鸟嘴巴干了,泣血了,偃旗息鼓了,他把她搀回去,做饭给她吃。白天好对付,晚上如此他就要买药给她吃,药一天天吃起来,人虚浮发肿,看人的目光呆起来。怀疑人没好人,都是要害她,惊恐地大叫,时不时嚷着要出走,终在一个夜晚出走成功。宝贵踏上寻婆娘的路,农闲背着馍布袋,手里攥一大摞寻人启事,胡子拉碴,吃着馍,一边吸溜着掉到嘴边的馍花,一边顺路走着,打问着。
      茂屯家的情形实在不忍目睹。靠堰根盖起的五间房,看椽和檩烟熏火燎的痕迹,许是住了几辈人。但此刻看去,却是整个屋脊捂下来,把屋子捂严实了。从檩条支撑的空隙望去,压瘪的箩筐,土埋半截的衣柜,和凌乱的盆盆罐罐。家都没搬,整个就不要了?对我的疑惑,梅叶说,一家人到武汉去了。茂屯两口一个拙舌,一个木讷,村里红白事情不爱出场,是村人眼中窝囊人。但祖坟冒烟,他家后辈人了得,孩子从小是人尖子。在山底下的小学是,乡里中学是,城里高中是,一直到北大毕业,现在武汉单位工作还是。前些年为供孩子茂屯栽烟,卖血,老婆喂鸡挖药,一家人不花一分钱,所有的钱都进了学校。一年,烟叶遭冰雹,烟叶检验员给他烟叶级别低,还把大部分烟叶翻出来拒收。他扑通一声给人家跪下,颤抖着手捧着一把烟叶声泪俱下说,这是俺孩子学费啊,这是俺孩子学费啊。靠着家里一点微薄补贴,靠着各样救济,以及奖学金孩子一路从小村到小镇,再到走进大城市,还娶了一个富商女儿,在城里定居下来,朝九晚五过起城里日子,茂屯两口就投奔儿子去了。
      梅叶院子的大核桃树,郁郁葱葱招摇着满树的青皮核桃。树下支了一块青石板,周围放了几个玉米皮编织的草墩。她倒了一碗水给我,水里加了不少白糖。见到客人加白糖是这里的习惯。原来村子里的人吃水用旱窖,露天挖一个大坑,下雨时储存些雨水,那样的水有一股泥腥味道,需用糖来遮掩。现在人吃水用车到沟底去拉山泉,只有极少数病残老弱还吃旱窖水。
      喝水缓解了我一路爬坡的焦渴。放下蓝花粗瓷碗就要去山上采杏。这里的杏树满山满洼,春天开花云蒸霞蔚,蔚为壮观,但没有人来赏花,只有野蜂花蝴蝶翩跹期间。夏季杏子青了黄了,金灿灿铺一地,无人捡拾。这里人少地多庄稼忙不过来,烟叶炕完有豆子,豆子拽了掰玉米。
      我采杏子不到半袋,一声惊雷响起,天空暗下来,急忙爬下树,雨点就从头上砸下来,连带着几个冰雹差点把头敲破。我往梅叶家跑,下到路口,才见到她和男人在场院扫麦,我也加入扫麦行列。麦子越急越难扫。雨点顺脸往下流,砸得人睁不开眼睛。雨点太猛,来不及装袋,先用塑料布把麦子罩住,边缘围些麦糠挡住水。走进梅叶的砖瓦屋,人身上的雨水淌下来湿了她的脚地。对面穿衣镜望过去,我的眼睛红彤彤,在暴热的雨水中紧张地干活,连急带忙人像淋了一场热水浴。梅叶给我拿来她的干衣服,她的衣裤皱巴巴散发草腥和霉味混合的味道,我使劲抖抖穿上。
      雨水在场院漂着泡泡,雷声在对面山头响起。巨大的声响惊人魂魄,闪电瞬间把屋子照亮。雷电平息说话的欲望,我们来去无声。梅叶找来几个铁桶放到檐下,屋檐上的水注立时叮叮当当奔流到铁皮桶里,那声响堪比舞台加了环绕效果的音乐。她起身烧疙瘩汤,我在灶下填着火,干洋槐树枝咯咯叭叭在锅底燃着,嫩韭菜拌的疙瘩汤,滚锅里浮起一层嫩绿的疙瘩,看的我肚子愈发饥饿。饭熟了我干掉一碗又一碗,一碗饭没有吃完,梅叶就拿勺子从锅里舀几个疙瘩撇到我碗里,看她这样实诚,怎么也不像她姐嘴里的六亲不认,没良心货。
      开始听她姐这样说,我以为她人嫁到小村,视野问题造就了狭隘,然而,和梅叶的一番交谈,我知道了其中缘由······
       她前不久害了一场大病,不住地淌血,本想去县城医院诊治,在村诊所门口,她姐给她介绍了一个神婆,她姐说起神婆的灵验,嘴巴角泛出唾沫。她说神婆治好了很多人的病,村里某某挺年轻就靠拐棍扶着,让神婆做法没几天,扔拐棍自己走了。还有某某好好地额头出个疙瘩,疙瘩越长越大,都要到大医院做手术了,碰到她心肠好,介绍了神婆一念经,疙瘩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小到陷进皮肤,跟没长一样样。再说了现在的大医院可是农人进不起,动辄一检查,各种机器先过遍。有的机器怕怕哩,不是辐射,就是要吸去人一针管子血。她犹犹豫豫听信了姐姐,请神婆进家。戴着一顶黄绸帽子的神婆让她炕上平躺着,在她家的堂屋焚香敬神。神不容易请来,她看到神婆费力地摇动身体,肥胖的肉体摇散了似的。神婆嘟嘟囔囔求了四海龙王,又求了上界天神,天神威力太大,把她折磨的先是打哈欠,后是昏昏欲睡,据她说是魂魄上天入地一番,求得仙丹妙药。她的胳膊在香案上碰了一次又一次,嘴里念念有词。手里的黄裱纸上终有针尖大的神药,喝了神药,给她封礼,如果没有礼钱,她的魂魄会元气受损,永远回不来。她丈夫拿出买烟叶的一千元,为了求得神仙恩惠眷顾,显示自己心诚,她又让丈夫添了自己挖药的一千。平躺炕上并没减轻淌血,她的身体越来越飘,神情越来越恍惚,整个人像一片风中摇摆的树叶。丈夫的哥哥入赘在城里,回家探亲时看到她的情形,把她送到县医院,医生给她做了子宫切除手术。医生说,晚来一步就没命了。丈夫想起烟叶钱迁怒她姐,曾在集市揪住她姐衣领,是她挡开的。
       梅叶在山上种有几亩麦子,几亩玉米,还有几亩烟叶。她说自己多干活是为了有钱在娘家村,就是俺们大村买个房子,让孩子们以后有好点的学校上,有宽敞的马路门前通过,手机不用满坡满岭地寻找信号,水管一拧有哗哗的自来水喝。
      扛着半袋子青杏,从杏洼村下来,夕阳从云层里挣出,在一棵高大的洋槐树梢后面探头,土路两边,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一行行玉米青苗刚刚出土,叶脉上顶着雨后的水珠,玉米正张嘴吧嗒吧嗒喝着,明朝它们会朝天空窜上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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