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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没有春联映照的新年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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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春联映照的新年
                           
        文/郭旭峰

       农历二十三,小年。早间天气预报有小雨,我抵紧眉头,仿佛把雾水从心间拧出,涤尽思念深处的长啸。年味儿渐浓,高低不平的城乡弥漫成一体,在腊月里形成巨大的身影,裹挟着忧伤的、幸福的人朝前走。经历过失去至亲的人,生命的阀门不由地擦了又擦,拧了又紧。三个多月来,我不断接受日子的拷问,“亲人是你的什么人?”我在悲观的寂夜醒来,梦试图传递讯息,答案是更黑的无声模糊。
       父亲百日祭。
       父亲八年前做过喷门癌手术,切去胃上部大部分,导致吞咽困难,小碗稀饭喝上二个多小时之久,且食物反流,痛苦之状难以言表。他的脾气因而变得暴躁不安,时常不顾左右外人在场,莫名指责、呵斥母亲,我们做儿女的也被牵扯其中,有一次因我劝说他几句,他怒从天降,不顾病弱身体,捏着拳头挥向我,落在头上却是无力的软绵。我的心泣血般难受,父亲再也打不痛我,他曾经如豹的力量被抽走。他落单于无边荒原。
       一次大姐悄然对我说,爸的病可能误诊,手术后也没见医院有病理化验报告出来。怀疑归怀疑,证明已毫无意义。生命之树日渐枯萎,父亲的胃功能越来越差,进食时间拖长,食量日益下降,吮上一口,闭上眼睛要咽下一个世纪的风霜。多年前母亲肺部曾出现问题,县里、市里先后确诊为肺癌,去省城再检结果依旧。做手术前的输液消毒、补充营养期间,父亲做了最后的努力,找到省中医院一位老乡医生给做了次专家会诊,最终确诊为肺结核,钙化后母亲至今在世安康。这次我们为什么不带父亲再去省城复核呢?如果父亲真是误诊,身边亲人该当何罪?用几许内疚才能求证不孝的阴影?各种痛汇聚来,铸成灵魂里无效的解药。
       父亲一生没住过新房。年少时住低低的祖居草房,黑暗点亮他的聪慧。做教师时住办公室或单身宿舍,他有了儿女。后来在县城偏僻处买一方老宅,时光的鳞片闪烁其上,他有了孙辈。住过十多年后父亲时常对我们说,老感觉房上有人来回走动,不怀好意地窥探他晚年不多的时日。后来我另建三层的新楼房,让他和母亲搬过来住,他不愿意,顾忌两代人住一起的诸多不便。他有意无意要避开在过程中迎面而来的“矛”,而“盾”却掌握在我们手里。 他最终也如愿卖掉老宅另置旧院,种树养花,遛狗喂鸟,和老友喝茶下棋,与病痛打拉锯战。 这是他最后的幸福时光。
       在父亲手术后的第二年,父亲唠叨要在老家的宅基地上建房,要和母亲回乡下住,我劝住不让,他们离开泥土太远,已经回不去了。父亲大为生气,说他们百年之后,归葬祖茔期间,没放置他们的地方哪行,来送行的宾客也无立锥之所,如何了得。我不再应声。父亲起初打算搭建三间临时的房舍,后来索性建成三室一厅的大瓦房,他领着母亲回老家监工,像一只扭了腰的工蚁,缓慢但劳苦。房起院落之后陆续从城里购置些二手门窗、家具,安装水电,他和母亲坐在宽敞的屋里满足而幸福。房子建好后,他们回去住的日子不过二十天,因父亲的情况和各种不适应而告终。
       最近几年,父亲不爱外出走动,尽管老年电动三轮车相继换过四辆,但已很少驶离命运为他划定的牢笼。他把自己密封在一节简短的时间隧道内,无论风雨,兀自无语。他已放弃抵抗,白旗已握在手。父亲生命的最后几天,只进流食,扶助他动作,消瘦的身体如柴,如刀削,肌肤去了哪儿。替他擦大便,手纸擦拭不到底。那是深深的一寸寸骨头垒砌的洞。肌肤去了哪儿。如今在乡下老家,他建设的院子零落,门锁生锈,院内空地之上枯草匆丛,他的黑白遗像摆放在客厅中央,注视开门、关门的人,偌大的空间只有他的存在。这是他人世间最后的躯体。
       我为父亲准备好三层楼房、轿车、家具、电器等纸扎。父亲请进。父亲请上车。您缺什么和孩儿说。晚上记着关门。出远门要找个司机帮您开车。我下一本书出版后给您捎回来。我点燃你人世间最后的希望。华丽的虚无瞬间化作灰烬,旋一阵,被风送去遥远的、崭新的村庄,那里磷光绚丽,灵魂严正。你的父亲、祖父,祖父的父亲、祖父,在等你,彼此打量,相看异同。父亲,在另外的黑白时空、异域的密林疏雨里,如果有新的开始,那么用雷电写书,见字如面,告诉我你在祖宗的庇护下安好无恙。
九十九天的晚上,我梦见父亲,在一条空旷的地方寻找水喝,声音沙哑几几近无语。孩子我渴,我想吃一次肉啊。醒来满胸悲怆,泪湿被巾。第二天早早赶回老家祖坟,看见父亲的坟土干裂开一条缝隙,忙拧开水杯,倒给他:爸爸您喝水。摆上刀头、水果:爸爸您吃饭……
       回来的路上母亲说,做儿子的门上三年不能贴春联,贴了,你爸就不进去。根据父亲的秉性,他乘风而来,看到红色喜庆,他是不会给儿孙们增添伤悲,他隔着窗户看屋里的亲人一眼,知道家和万事兴,他就回去了。临走,他会用手抚平皱起的春联,然后借着朦胧雪色,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有春联映照的春节,父亲,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忏悔。磕再响的头也不能让你的灵魂依附与我,成为我今世保暖的衣钵。我愈加清楚起来,亲人就是逝后,时常被活着的那个人想起。在一个家族的气脉里,送葬者先后走掉,天苍野茫,后来者陆续跟补进来。这是刻在冥冥之中颜色不变的契约。远古的召唤就是亲人的召唤,哪怕远古的人早已作古,我依然披着满身的胎记和苦难去找寻你们。
      这就是亲人。
      2017年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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