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逝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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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外乡人,据她所说她是屈尊嫁到这里来的。前面这句话中包含的思想内容是我渐渐获得的认识,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后来我慢慢地发现,周围有好多证据无声地证明着这句话,多到什么程度呢,多到我不自知并不自觉地受了熏染。
比如说,每次她带着我回娘家,大姨、三姨、小姨、舅舅一干人等,通常会把我抱在怀里说,你不要说爸爸那边的土话,别人一听就知道你是山里人,我来教你说这里的话,你听听这话多好听啊,县城人就是这么说的。
小时候的我没有判断力,只是别人说怎么做我就照做了。结果是,我和母亲回到家里,回到家里的前三天改不了口了,一直在说她娘家那边的方言。于是村里的小伙伴们趁着我刚下车把脚踩到地面上时,一个个围了上来,带着惊喜的眼神。
“你说,面条怎么说?”
我用那边的方言说,他们听了集体发出咯咯的笑声,于是劲头不减,再接着问:“你说,桌子!”
我用那边的方言说,他们还是同样的反应。那时的我分不清那是不是嘲笑,只是内向的我自小就孤独。好不容易一大群人带着所谓欢喜的表情来找我,我们终于有了共同的值得高兴的事情,所以他们高兴,我也说得起劲,我也高兴。
再比如说,母亲不会做针线活,就一直给我买鞋穿。班里穿布鞋的人多了,我就觉得他们的鞋好看,自己的鞋丑。有时会听到班里的同学不经意谈到了我,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好多人说她家很有钱呢,肯定有一大箱子呢!可是我家的箱子我知道,没有。渐渐地,不太有人来主动找我玩,即使有人来找我玩,我的心却不在这里,我表面上应允温顺,他们就越发会找我来玩,可我总觉得心不在这里,因为他们怎么高兴就怎么玩,我只是看着他们高兴却感受不到。
细细算来,在家里呆的时间不算太长,小学上完就被母亲送到别的地方上学了。除去出生后没有记忆的三四年,真正生发乡村记忆的只有七八年。离开的时候,我像个刑满释放的犯人,想着外面的世界多好啊,虽然我有点离不开这里,但又可以重新做人了,可以去交朋友了。于是,在这七八年里,这里的美好的记忆只有我一个人的记忆。更多的就是一个人,在山乡里感受着四季的变化,心情也随之变化。
春天,对于女孩子来说,一定会去摘迎春花。最低的迎春花会长在河边上方的小土坡上,很容易爬到那里,折下墨绿的枝条,抽出一线零星的金黄。我更喜欢母亲去锄地带着我,地在山上,须上一块巨大倾斜的天然石板。每次到石板上方我就不愿意走了,一个人从石板上滑下来又上去,上去又滑下来。偶尔抬起头就会看到对面地边垂下的迎春花枝条,齐刷刷一线垂下来,就像一条墨绿色的瀑布,闪着灿黄的水花。
夏天,夏天不敢上山,夏天只上过一次山。那次我打头阵,从嫂子的房后走到通往山上的小径,母亲在我身后。一条满身红黄色菱形图样的蛇突然钻到我脚边的小洞里,迅速不见。我吓得惊叫一声说有蛇,母亲却说我大惊小怪,她没看见。我不敢往前走了,母亲催促我来都来了,怎么能半途而废呢,下次可以不来,这次还是上去吧。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地跟在母亲身后,因为我回去的话还要经过那个小蛇洞,我生怕它又出来。这次换做她来打头阵,走了一会儿山路母亲停下来用镰刀砍下一小段枝条,指着上面的花说,这是连翘花。白色的花,我拿在手里,感觉很好看,不再想那条蛇了。就是那一次,母亲带着我走了好远,从逼仄的山路走到山上一片开阔的田地,视野一下子明朗了起来,心里很舒畅。
秋天,秋天蛇再也不敢出来了,我就放心地跑到山上玩。对于女孩子来说,秋天一定会去摘野菊花。野菊花分两种颜色,一种白,一种黄。有一种花很像野菊花,但是没有野菊那种特有的清香,花瓣也不够饱满多汁。采来的野菊花晾干可以泡茶,只是味道太苦了,好像不让我喝它泡的茶一样,于是我也不稀罕喝,母亲就把它们作为枕头的填充物,做成真正意义上的菊花枕,据说可以降火清脑。菊花枕散发着特有的清香,枕花而眠,太有诗意了,我就一直把它留着。终于有一天,我想起来应该把它拿出来晒一晒,母亲也说要拆洗枕头了。我把枕里的菊花倒出本想晒一晒再装进去,却不曾想倒出来的是一堆尘土,微风一吹,土堆上的的浮尘便起来了,在光线下飘散成一个个颗粒,飘走了。我的心里是酸的,却流不出泪来,原来这就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冬天,冬天会去等雪花。雪花不来了,照样会去山上玩。山上,蛇真的再也不敢出来了,百草凋零,一切肃杀!只有我还活着,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草死了,虫死了,花死了,然而我只是感觉到冷而已。到了年下,最开心的事是和父亲一起去上坟,漫山遍野地跑,超出了我自己探索的认知领域。我总是会关心父亲的表情如何,心情是否会显得沉重,因为土里有他见过的人。我每次小心翼翼地在心里开心可以跑过那么多山头,但是每次父亲都会提前给我说,上坟了,我们一起去吧?我说,好呀好呀。
……
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总会想的。即使是在家里也不再上山了,不再采迎春花,不再遇见蛇,不会摘菊花,父亲去上坟也不怎么叫我了。猛然间发现,对于乡村来说,自己的生活越来越逼仄,只是偶尔在出去的时候,在邻家的高墙和我家的高墙之间的上方,看到一段狭长的天蓝色。此时的心里只是会想到,哦,天好蓝,今天的天很好看。有时,会学着一些离家的游子做作地写几句长短句,最中意的是这一句:夏林绿,苍翠欲滴满满离别意;未冬矣,梨花天洒款款几归期……
“近些年来,在推进城乡一体化的进程中,呈现的状况却是城市的进步和农村的凋敝……”讲着苏轼的老师很自然地把话题扯到了这里。
或许是这样的吧,今非昔比,以前回忆中的事情都逝去了。农村的凋敝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不是这样的吧,可能它早已在此之前凋敝,可能在我渐渐意识到母亲是屈尊嫁到这里来的时候。或许更早,可能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时候,可能还更早一点……
《乡土中国》里说:在乡土社会中,不但文字是多余的,连语言都并不是传达情意的唯一象征体系。城市和乡村或许是两个不太一样的生态系统,一个只有人,一个不止有人。那次,当水蛇的头猛地伸出水面,它撩起的高高的水花便已经和在洗衣服的嫂子进行了交流,嫂子眼里的惊恐便对这种交流作出了回应。然而她不能这样和我交流,她只能用人类的语言冲着正在玩水的我大喊:“快跑!”
“大多数中国人没有信仰,只是什么灵中国人信什么,近年来,基督教在农村的影响力日渐增大……”
不经意地和发小谈起鬼神,发小却严肃地说,你自小体弱,信基督吧,会保你平安。随后又喋喋不休,说了很多。可我始终没有信,并用刚学的逻辑学驳倒了她,自以为得意。而那一次,我抱着弟弟在邻家的老太太那里玩耍,四下无人,老太太说,信基督吧,人的生命就像麦子,不信基督的话,上帝就会收割它。我有点惊讶,这完全不像目不识丁吃药还要让我看说明书的老太太,竟然用了这么漂亮的比喻的修辞手法。可是,我总觉得哪里错了。
“如果你大学四年,回去之后家里人说你读书读傻了,那么这四年就没有白读,因为你确实受了大学四年的教育的影响,因为你和村里的人想的不一样了……”
我想,完了完了。我越来越发现村人是多么有智慧,而且越来越喜欢去听村妇的议论,因为那些村妇式的井喷总会比语言文字上的狂欢更加有生命力,更加有原始的生态性,这些都不可复制,不能复制。
邻家的外墙结了葡萄,颗颗青碧。嫂子看见了,招呼我过去摘葡萄吃。我还没有走近,她便摘下尝了一颗,是酸的。“哎哟,真酸,别吃了。我们走吧。”“哦。”我转身离去。走了好长一段距离,突然觉得身后怎么空荡荡的。我转过身,发现她还在那里摘葡萄尝。“还是很酸。”我笑笑:“既然很酸,就不要吃了,我们走吧。”“嗯,好的。”我又转身走了。又走了好长一段时间,身后还是感觉空荡荡的。我扭头看她还是在那里兀自摘尝着。就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我转身都转得烦了,她自岿然不动,闲散地摘尝。我停下来,看得傻了。难道就有这么大的欲望,还是长期的生存惯性,总会锲而不舍地一一试遍找到那个最甜的果实,即使付出远远多于收获?
然而,大多数人都不愿再这样,如果文明是一次孱弱,我们甘愿去得一场又一场的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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