筲 箕
2022-01-11经典散文
[db:简介]
如今,很难看到滤米汤的筲箕了。
筲箕是个篾物,口大底坦,凹成一个坑状。可装谷米、豆子、辣椒、鱼虾之类的食物。这物器,紧扎,牢实,只有篾匠竹爹那种手艺高的人,才能整出。
虽是篾物,却与水有着紧密的关联。
梅溪乡下到处是水。屋场前总有几口池塘与溪水连着,大概一衣带水吧。每天清早,太阳射出第一道光时,村子里的女人,提着木桶掖着筲箕,轻快走到塘边的麻石墩边,蹲下。用手舀开一汪水,把谷米倒入筲箕,而后一同伸入水里。而后叉开手指,尽兴揉搓。谷米在水里一泡,便湿润了,精神焕发了。女人是催生一切事物的沃壤。回来的路上,从筲箕渗出的水,撒在地上,蜿蜒成一条湿湿的水痕。这水痕,将一个早晨的空气染得湿漉漉的,漾成水乡应有的味道。
把浸泡过的米粒倒入铁锅里,哗啦啦的响。又用竹筒刷帚在筲箕的反背敲几下,最后几颗粘在篾缝里的米粒才肯落下,滴咚几声,便有了一锅的清韵。此刻,我站在土灶旁,看见我娘的手,伸进水汪汪的锅里抹了一下,米粒儿便平了。盖上木盖,塞把柴火,灶膛烧得激情蓬勃,一股股火苗子向外舔,劲头儿十足。炊烟是有的,是那种很有情调的烟儿,一圈圈的飘出烟囱,向空中漫开去。这一漫,惊醒了一群雀鸟,在枝桠间跳来跳去,将一个早晨渲染得很生动。
热气从锅盖上冒出来,一副惬意的样子。一眨眼,满屋子都是饭香。半晌,开锅了。揭开来,一股巨大的热气将我娘的人影儿罩得半遮半掩。满锅的气泡也响着,咕嘟咕嘟的情状,像一群青蛙在闹池塘。吹口气,感觉煮得差不多了,赶紧用木瓢将米粒和着米汤,一瓢瓢舀入早已备好的筲箕。筲箕放在木端盆上,盛着的米粒散发着热气。米汤,自然流到木盆里。这时,我便吵着要吃饭,赶紧去上学。倘若迟到了,是要挨那矮且胖的周老师一顿批评的。娘也感觉时候不早了,赶紧刷好锅,匀出一铲米粒放进铁锅,并和上一些豆豉辣椒翻来覆去的炒,炒得一团浓香。这饭叫捞米饭,眨眼就热了。盛在碗里,筷子一捣,敞开嘴胡乱扒一通,扒得上气不接下气,噎得直翻白眼。娘说,慢点,慢点,又不去赶考?!扒饭时,她顺便把剁好的红茴放入锅底,沏了水,然后将筲箕里的捞米一铲铲覆上,插几排气眼,木盖一封,又一阵文火。可一不留神,满屋的烟,呛得她睁不开眼。
扒完饭,书包一提,箭一般冲向教室。矮且胖的周老师果然站在教室门口,刀子似的目光穿过空气,射得我打了个寒噤。打寒噤也没什么,可这捞米饭到底没煮熟,含了浆,落入肚里,不半刻,气儿呼呼上升,满肚子咕咕叫。嘴一张,蹿入口里,成了一个个响嗝。用力一压,钻出屁眼,刹地成了一个个响屁。课上,一脸严肃的周老师正全神贯注的读着课文。我的屁眼实在关不住了,布——!一记响亮的臭屁呱啦而出,让全班同学一律掉头,变了方向,更让周老师勃然大怒。我得到的奖赏臼然是除了挨一顿臭骂,还要上讲台罚站。罚站就罚站吧。可屁眼仍没关住,接二连三的汽体饱含着五谷杂粮的残渣以及人的体温,齐刷刷地射出来,呈直线运动,布,布,布——!这声音,粗大,雄壮,有如小鬼子的白击炮,吓得窗台上一只不明就里正在觅食的公鸡乱跳,更让所有的同学哄堂大笑。周老师见了也无可奈何,长叹一声,只好要我撤退。
可撤退不了的,却是正月请七姐和夏天弄鱼的兴致。
请七姐是咱梅溪乡下的旧俗。年关一过,爆竹的馨香还在瓦楞上浮动,充溢着浓郁的年味。太阳落水时,有人将筲箕洗净,挂在屋檐下。然后,用艾蒿一遍遍的熏,熏得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夜深人静,取下筲箕走进屋里,便有一群婆娘媳妇神神秘秘地关上大门,搬出一张八仙桌,然后在桌上撒一大把谷米,抚平;然后在谷米上盖上那张筲箕。筲箕,用一根筷子撑着。家乘位前当然供了案,插了香。袅袅的烟雾徐徐弥漫,充满了某种神秘。这情状谓之请七姐。七姐是谁?就是与董永同志结了夫妻的那个仙女,就是那个让人充满好奇与希望且神秘得云里雾里的救世主。
这个时刻,既庄重又快活。起先,婆娘媳妇全一个个在桌旁肃立着。凝神屏气里,双掌合十,对着散发艾蒿香味的筲箕拜上几拜,一脸的庄严兀自流动。随后,嘴巴一张,眼一醚,念念有词:正月正,白草青,请七姐,下凡尘。一问年成真和假,二问年成假和真,正月十五玩花灯……朴实的词儿从乡下女人嘴里吐出,有一点儿喜悦,也有一点儿忧伤。仿佛这从心里流出来的词儿,不是什么习俗,而是一种对上苍的祈愿,对土地和谷物的膜拜,对美好生活的向住。或许,又是一种化入心魂的寄托。我想,这个时刻,天上的七仙女听见人间的祈祷声,是该下凡了。这衣袂飘飘的仙女一年中才现身一次,怎么不下凡呢?到人世间走一走,看一看,了解一下民情多好啊。何况此刻人间的日子过得相当清苦,至少我的乡人被大集体的强大的绳索捆绑在土地上,动弹不得,勒得浑身发痛。是的,贵为神仙,不伸一下援助之手,怎么行呢?那年月,人们确实活得太累了,太苦了,心里的许多话儿无处倾诉,憋在心里难受极了。
堂屋里一片寂静,静得只听见人的心在跳动,静得有一点儿虚空,也有一点儿迷茫。据说仙女下凡的身影,凡夫俗子看不见。只有心如止水虔诚至极的女人才有心灵感应,并在筲箕下看到筷子一左一右地动,划出一个个字儿。但,我把眼睛瞪得老大等了半个晚上,始终未见筷子动弹一下,很是失望。我没看见七姐的音容,也没闻到她下凡的气息,只看见乡人围着一个筲箕在一遍遍地祈祷,仿佛一只筲箕融入了她们太多的心事。而我娘却说,细伢儿屁股未落黄,能看见个啥?要看,也要等到长得人长树大。可是,直到现在,我仍讳莫如深,一头雾水。
请七姐有些缥缈,但用筲箕捞鱼却实在得很。
门前的池塘里养了不少鱼,也有数不清的虾米。一到夏天,草鱼、白鲢、鲫鱼,还有屎扁皮,会成群结队浮出水面,自由游弋,与村人共享夏天新鲜的空气。大小鱼儿在水里来去无依,那么自在和谐,有着大同的味道。连池塘的上空,也悠闲着蜻蜓与蝴蝶,时儿掠向水面,时儿飞上高空。我不知庄周为何有鱼儿的心情和蝴蝶的心情?是不是这种心情成为数千年国中文人毕生的向往?但我不是庄周,不是他笔下的那只鲲鹏,能一翅击水三千里。那天早上,就着阳光,我用一只筲箕沿着池塘,去戳一条条小鲫鱼。这小东西怪灵巧,明明浮在眼前,嘴巴一张一歙,可等到靠近时,一眨眼却沉入了水里,让你好生失望。那天早晨,我和二弟一前一后蹑手蹑脚与鱼儿打游击,累得一身是汗,弄得半身透湿,水淋淋的。讨厌的是青蛙,扑通一响,跃入水中,将一群鱼儿惊走了。端出筲箕,仗剩几只蹦跳的虾米。老半天才终于捉了小半碗鲫鱼什么的,装在桶里,哗啦啦的一片响。兴奋的劲儿不消言说。可万没想到,身后突然响起队长的一声大吼,夺过二弟装鱼的木桶,向水里一甩。鱼,一眨眼,跑光了。娘卖胯的,娘卖胯的,老子叫你捉,捉,捉。我当然没护住筲箕,那土匪的力气太大,顺手一带,一个趔趄将我跌进池塘,呛了好几口水。筲箕,在他怒不可遏的吼声里一顿好踩,嘣嚓一响支离破碎,仿佛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天早上,我爹也怒不可遏,在塘堤上与队长狠狠地打了一架。准确地说,先从岸上打到池塘里,又从水里打到岸上,打得难分难解,气象万千。看热闹的人,眼花繚乱,喔嗬喧天。这阵势,不知破碎的筲箕看见没有?可爹说,哪怕没赢,但大打了一回,也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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