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轭（修改稿）

      

      溪水边上的曹家坟塅，被月光一照，黑黢黢的，像个硕大无朋的坟茔。我的目光贴向那儿时，一股莫名的凉意刹地从脚底升起，涌向全身。抬头一望，坟沟里闪出不少鬼火，像眨着奇怪的眼睛。这一切映入水里，似乎溪水里也出现了一座大坟，一片鬼火。忽然觉得，死去的人仿佛不是埋在山上，而是葬入了水里。这水，与阴阳两界到底藏了多深的秘密？！
      茫然中，溪墈下突然噗哧一响，拱出一条牛来。
      这是条自由的牛，脊背上没有牛轭。现在，它在月光里自在呼吸和走动，如我一样沐着月光自在呼吸与走动。此刻，不知那葬于坟塅的祖父是否灵魂出窍，在这苍茫的月下，与我一同徜徉漫步呢？
      牛轭是套在牛脖子上的物件，横着一架，鞭子一甩，全身的力气被驱使出来，牵动犁耙的方向，也使季节有了轮回。牛一生的关键词，只能用风雨、泥泞、汗水和气喘吁吁来概括。

      那天早上，溪水边的草滩上踊动着数不清的生命气息——长长的哞声与阵痛交织的气氛下，一条小牛降临了。明亮的光里，从缓缓落地到颤颤抖抖站起，又从慢慢支着身子到探出几步去喝水，然后一个劲地疯长，然后在溪水边无忧无虑的奔跑。这些过程，是一连串的。然而，它压根儿不知母牛临盆那一刻的哞声，除了疼痛，还暗示着一种苦难的命运。这命运，一半得了上帝的旨意，另一半受了人类的支使。
       牛一旦降临人间，无法作出选择。牛的祖辈吃草，一条犊子也只能吃草，决不能随便吃禾或白菜。否则，招来人类的咒骂和穷追猛打。畜牲，畜牲哪，老子要你的命——！牛，在村人的唾骂声中，一脸内疚地站着，或者逃得远远的。兴许，还在仰头喘大气。
      惩罚不守纪律的小牛最直截的办法是，上木桊綯绳。然后，架上车轭让其拼命耕作。
      那年春上，一条刚满周岁的小牛，稍不留神拱进李四海的菜园里，不料，踏坏了一厢白菜，啃烂了一排莴笋。李四海勃然大怒，喇叭筒一甩，纠集两个汉子，逮上牛綯与木桊，定要将捣蛋的家伙降伏。日头，爽朗地照着，将汉子的身影标成三个黑色箭头，呼啦啦的射向菜园边的空隙。噼里叭啦的脚片子，甩得我的耳朵生痛。我把眼晴睁得老大，清楚地看见他们全副武装向牛攻城略地。牛，闻到了大举进攻的气味，警惕的心高悬着，深吸一口气，开始突围。或许，这涉世不深的小牛儿，全然不知眼前的人类是它一生的劲敌，是让它陷入经年累月疲惫不堪的设计者。牛一跳，汉子也跳。牛一停，汉子也停。身子却躬着，眼睛鼓着，眉毛竖着。粗壮黝黑的大手，挡住牛的去路。那情形，像一只只老鹰张开巨大的爪子在抓小鸡。在人类强大的包围圈里，牛左蹦右蹦，左冲右突。娘卖胯的！李四海不停的骂，一字一句很有力。高大的身板一矮，以极快的速度逮住了牛鼻，大喊：上、上——！众人一涌而上，憋着一股劲，将那小牛掀翻在地，用脚踹着、踹着，仿佛抓住了一个阶级敌人。纵使牛儿怒发冲冠也是白搭。李四海咬着一口黄牙，飞快地将那系了牛绹的尖锐的木桊，向牛的鼻孔狠命一捅，只一下，鼻孔便捅穿了。血，汹涌而出，哗啦哗啦溅在地上。这个黄昏，流淌着浓烈的血腥气，鲜活得有些醉人的血腥气。这个黄昏，牛的痛苦在菜园的空隙地蔓延，撕心裂肺的长哞，惊走一串红蜻蜓。而李四海在牛痛苦的哞声里，得到了极大的快慰，一屁股蹲在牛的对面，惬意地抽着烟，嗒叭嗒叭地响。这一切映入不远处的母牛眼里，说不出有几多疼痛，却无可奈何，只能用哀伤的长哞来回应。
      上了木桊系了綯绳的牛儿，往溪边的树枝上一系，整天整天在规定的地方打圈儿。这，当然是牛的悲哀和宿命。那年夏天，我在村口的担斗丘，看见李四海把一副牛轭硬生生地架到被他降服的小牛身上，使劲一鞭，大喊：畜牲，快点。牛不敢怠慢，负着坚实的车轭深一脚浅一脚向前挪动。木器儿压着它的脖子上，像个沉重的枷锁，勒出深深的凹痕。这情形，一如大河上艰难拉纤的纤夫。那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犁完半块田的小牛儿站在门前的枣树下，一吐一口白泡，忽然四脚一歪，倒在地下爬不起来了。但眼晴却张开着，久久不肯闭上。并且，眼角里流出一串泪水。我用手指一蘸，伸到口里一舔，却是咸的。这味道，一点也不好受。
       抚摸着死不暝目的牛儿，伤心得要命。又摸一下丢在旁边的牛轭，被岁月磨得光溜溜的，粗壮的木弯儿仍那么坚硬壮实。这一切，似懂非懂，好像永远弄不懂大人们的心思。
      我爹却说，上了桊荷了牛轭的牛才能算真正的牛。猜想得出，他说这话时，思绪一定飞到了若干年前的那个春天。那个春天，我祖父还在人世，也养着一条上了木桊的小牛。牛在阳光下长得很快。眨眼间，先前稚嫩的发音突然变得无比粗犷洪亮起来，健子肌也块块饱胀，呈现出无限的雄性与张力。这时侯，祖父说可以开教了。梅溪乡下把教牛耕田叫开教。三个汉子费了老大的劲，才把那那牛赶到枣树下的四斗丘站好。一人牵了牛綯在前引路，一人在后掌着犁把且执一根牛鞭，另一人负责把套好棕绳犁拦的牛轭架到牛的背脊上。可一架上去，牛脖子一甩，掉了。肌肉一搐一搐，有着巨大的大适。哈哈，这畜牲怕痒呢。只得把牛轭捡起，重新架上，用力按稳。掌犁把的祖父牛鞭一挥，长喊，吼叽，吼叽——！于是，人、耕牛和曲辕犁便开始缓缓前行，开始了它一生中极有意义的第一课。
      在祖父看来，一头牛是应该驯服的，它来到这个世间除了吃草，便是耕地。否则，便成人了。可老头儿又奇怪地看重牛，麻鞭水响时节，十分庄重地干着一件事——把牛从草棚里牵出来，系在阳光稠密的坡上晒一晒，然后端一钵煎好的鸡蛋，用筷子夹着，一个接一个塞进牛嘴，犒劳一番。仿佛在说，兄弟呀，一季的收成就靠你啦。牛心领神会，将喇叭大的嘴尽力张开，与我祖父的眼神、动作形成了一种默契。旁人见了就笑，说老家伙把牛当人看呢。是的，这怪老头一会说牛只能吃草，一会却又盛宴相待。看来，农人内心复杂的情绪很难说清。牛受了人的恩惠，荷着坚实的牛轭使劲往前冲。仿佛，每根骨胳里的力气，沿着牛轭出发，一齐奔向奔向曲辕犁。尖锐的铁犁插入泥土，让熟睡了一冬的稻田全醒了过来。牛走得很快，好像前面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拉着。每走一步，牛轭发出一阵隐隐的声响，凝结成一种生命的音符。
       牛把一生交给了牛轭，祖父把一生交给了土地。牛轭，理所当然成了祖父、耕牛与土地之间气息相通的纽带。祖父五大三粗，凭着一身力气和勤耕苦做的狠劲，置下了一片家业。但因读了些“子曰诗云”，骨子里透着一丝孤傲和硬气，且还有点迂。据说，有回他从晒衣篙下走过，不料钻了女人衣裳的裤裆，甚感晦气，从此绕道而行。别人问，这何苦呢。他却反问，婆娘的胯，你会钻吗？不钻女人的衣裤也就罢了，还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东游西荡的懒鬼，抽鸦片的烟鬼以及给小鬼子带路的家伙。那时节，我老家出了十二个鸦片鬼，家家田荒地罢，爷哭崽叫。遭败呀，遭败呀。他一脸的愤怒与忧戚，在阳光里闪烁。
      老头儿一生信奉因果报应。可到最后真正遭败的却是他自己——一场突如其来的“土改”，活生生地把他的一条小命给革掉了。那个阳光很好的春天，我祖父——这辛劳了一辈子的老农民竟被他的乡党强扣了一顶“地主”的帽子，像老鹰抓小鸡似地绑在批斗台上。打倒阶级敌人，打倒臭地主……呼呼啦啦的喊叫，代替了一方天空。一夜之间，那浸满汗水的田地、房屋、耕牛统统成了革命的胜利果实，终于落得个扫地出门。面对世道大变的笑声，他内心那点孤傲和硬气又算个啥呢？直到跪在地坪上，被人五花大绑、头戴高帽、一顿拳打脚踢口吐鲜血时，才终于明白一顶“地主”帽子，不知要比一副牛轭沉重多少。
     一个月白风清之夜，老头儿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溪边，捋了捋零乱的头发，又望了望那些熟识的田地、瓦屋以及曾照亮他数十载岁月光华的月儿最后一眼，然后纵身一跃，跳水自尽了。此时，月落无声，覆盖着这方天地。月光，把溪水照得一片寡白。惨白的月下，老头儿走完了他从溪水到稻田之间的人生路程，走完了他一腔迂腐而忧愤的一生，消失在岁月的缝隙里，一晃，不见了。旷野里，只有月光静静垂落，成为一种无声的悼辞。溪水哗哗，流不尽世事的无奈和无常。祖父死了，离开了这阳光充足的人间。死时，他的儿子才十二岁。没有唢呐，没有鞭炮，只有一个比牛轭更沉重的“地主”名号同他一起下葬，葬于曹家坟塅，与我家的大门遥遥相望。这个朝向，仿佛成了一种暗示。
      很自然地，我十二岁的爹，成了“地主”子弟，背负着如牛轭一样滞重的东西。从此，他如上了木桊的小牛被村人牵着，无法动弹。铲草皮，抱禾把，担土筑堤……光着赤膊冲锋。跑慢了，骂一句，狗日的地主崽。心狠的，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不准哭。哭了，又挨打。多少个夜晚，我爹独自坐在溪水边或祖父的坟前泪水泗流，欲哭无声。夜空寂寂，只有月光与星子聊以慰藉内心的孤单。便想，小牛被人上桊时，母牛尚能哀鸣应和，而爹内心的伤痛无处诉说，又是怎样的孤苦。
      爹在岁月里长得疯快，十六岁便人长树大。学会了耕田，耙地，车水。还学会了抽烟，叶子烟。阳春三月，雨水一下，他也如祖父一袭蓑衣掮一张木犁走向稻田，然后把牛轭往牛背一驾，甩动牛鞭，在季节里耕耘。雨，将牛轭淋湿，也将父亲的额头淋湿。耕累了，稍息片刻，抽烟。辛辣的气味，呛得喉管发搐，也呛出了不少岁月的辛酸。
      那个傍晚，夕阳把天空染得一片血红。李四海命令他去杀牛，一头精血旺盛还在养伤的牛。我父亲怕见血连一只鸡都杀不死的人，怎能干掉一头年龄比自己还大的牛呢。
      牛，终于在如血的黄昏里，被七八条壮汉用麻绳缚住束紧，嗨一声，訇然倒塌，且踢且嘶。带泪的哀鸣，让一群群老鸹阵阵痉挛，让一个村庄的牛儿全伸长了脖子。我爹握刀的手，在一片牛的哀鸣里，瑟瑟发抖，一不小心，却弄伤了自己。没用的东西。李四海骂了一句，夺过刀，捏在手里，光一闪，狠命捅下。只一刀，一道鲜红的血光冲向青天，溅得他一脸通红。这狗日的手起刀落不说，还抹一把脸，露出恐怖的血淋淋的笑。
      那个黄昏，一头满脸皱纹的牛，痛苦地倒下了，倒下了，连同那根到死也没解开的綯绳倒下了。倒下的是山一般的生命，是汩汩沸沸的雄性，是土地上的魂和血。那个夜晚，月光惨淡。凄厉的牛哞彻夜不休，将无边无际的夜空填满。那个夜晚，我父亲喝醉了。醉后，将我狠狠打了一顿。真让人莫名其妙，这个老土匪。
      直到如今，我的屁股还隐隐作痛。
      今夜，在这岁月之溪上缓缓徜徉。故乡已物异人非，许多曾在这片土地上晃荡的人都不见了，那些把日子和命运勒得大汗淋漓的牛轭也荒弃在岁月的边缘。我在月光下的溪边静静行走，那墈边的牛也静静行走。这样的行走方式，无牵无挂，自在无依，不知葬于地底的祖父看见没有。倘若看见，他肯定会说，好啊，好啊。这样想着，刹地明白爹先前为何打我一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