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

    下班，迎小风往坡上走，坡头有疏一阵紧一阵的冷香，拥一下拥一下把人堵住，叫人迈不动，疑惑着抬头，这才看到坡头上逼仄的院里面，黄蜡做的一样，满满两树又薄又亮的腊梅花。也有朱砂芯的犬牙腊梅，形色都好的红梅，就开在往来不歇的车流的边上。不知道会有几个人和我一样专门停下来看一看。我指给同事的时候他们都说“啊？”，都是一副吃惊的样子。

    周末，我提了篮子去买菜，回来的时候有些重，就把篮子在路过的雪松那里放一放。灰秃秃一闪，一个小动物从地上跃起来，七拐八绕沙沙沙地上树去。仰脸找它，看见它的绒尾巴没来得及收好，蓬蓬从树干后面拖出来。拇指头大小的松树的花球，碰一下，黄粉子扑簌扑簌落，手心里搓一搓，滑腻腻地好。玉兰打落了叶子就在琢磨长苞，花苞毛烘烘地一天一天大。玉兰还有个名字叫木笔。天大，又干净，在那样大纸上写字是真牛掰。造名字的古人更牛掰。
    鸟叫讲究起来。不光音量变大，音调也开始转弯。总是八哥那黑家伙玩把戏，简直丑鸟多作怪。可是还是好听。反正我也不会。就是不知道中不中另一只八哥的意。我还看到一只羊头公在玻璃幕墙上照镜子，左扑右闪，脑袋歪来歪去地照。照照蹲下来看看，看看又照。屋头上另一只落下来，两个打情骂俏一起照。

    忽然想早开堇菜和老鸦瓣。说是早开，可是早到哪里才是早？答不出。这么一想我就是个毫不严谨的糊涂虫，枉拍那许多片片。找着去年前年的记录看，确是一年比一年记得早，可每次我都以为自己赶的是头集。去年是二月下旬呢，那么今年她们还没有来吧。可是，可是阳光那么好。果然，去年开过二月兰的地方没有二月兰，去年群居堇菜的地方也没有堇菜。可是，是那条新做的水泥路吧，还有新铲的土和新栽的统一的草皮。没有错，每年都会多出来一些东西找不着：蒲棒、酸浆、曼陀罗、当然也可以是早开堇菜、二月兰和老鸦瓣。

    还是有一点点不甘心，我和可凡到板栗林子里去，林子里落叶厚，我走前面，可凡跟后面。我走走回头看的时候，正好见他在小陡坡下踩了空仰面朝天嗤下来，手撑下去又举起来呀呀叫。我说手扎到了板栗刺吧，他嘿嘿嘿地咧嘴笑。两个人啪萨啪萨很大声地在林子里走，一些干树叶末子随着飞起来。走得热了，可凡脱了棉袄，我解了围巾脱了手套，一起塞到背包里由他背着。

    突然我看到枯叶子里面的粉白和粉紫。我说，啊~！又立马停脚说你你你！你脚啊！说得很有些气急。可凡抬脚扭头，眯眯笑说捡到宝啊？我说嗯嗯嗯，一边就抱着相机蹲下去扒枯树叶子。阳光正好斜过来，三株老鸦瓣通体透明。我呼吸开始不匀。我趴下去，我有些虚弱，我说可凡你，你不要和我说话。可凡嘻嘻笑，说好吧好吧我闪，我去一边做个安静的美男子。
    我顾不得他。我只看见老鸦瓣的茎和叶、茎叶之间抑或茎叶里面流动的光和液体；老鸦瓣从它的正中间鼓胀起来的，下一秒就要撑裂的花苞；还有它单手抖抖举在一边的玉杯子。我持相机的手也抖。手用土疙瘩撑住，心里抖得撑不住。我觉得我是罩在了一大片又炫目又柔亮的白里面，上下周围的空气也跟着一松一紧地颤。

    等我长长舒了气，把落叶扒拢回去站起来的时候，可凡也正从板栗树根下拍屁股站起来。我说嗯，美男子。他坏笑一下晃晃手机说：科技日新月异，手机也能编程。美男子一脸得意说，喏，单词变形器。我凑过去看，编的是英语的时态变化检索。

    回程走的小路。过茶园，过拆迁后剩下的断砖残墙。老远就看到乱石间巴掌大一块一块的金，走近了知道是密生的葫芦藓，一支一支，每一支都像待发的箭。
    临近有广教寺，因为在开阔的另一处大手笔重起了炉灶，老址就败了。只有主殿勉强还留到。看看里面似乎尚有灯光。
    想起来两年前，也是春天，也是傍晚，那时候老的广教寺还很齐整，也是我和可凡无意间从后殿进来。就听到晚唱，隆重低沉的人声又浑浊又厚。我一时在门口站定了往里看，也是因为一点点的好奇。可凡大概也累了，不做声在门口一个小凳上坐了，表情看起来有一些懵懂。这时候一个老妇人从里面出来，边走边举手机在耳边，也没有看我，就朝院子一边直走出去。我一时觉得眼熟，原来是我住在西林时候楼下的奶奶。她打完电话回头，经过我的时候我喊了她一声。她抬头说姑娘是你，和孩子玩呢。我说嗯。她说你们搬走有两年了吧，回去问你爸爸妈妈好。我一霎泪落如雨，我说爸爸妈妈，他们都已经不在了。老妇黯然良久，我牵可凡出门，她捻佛珠站在檐下，说，阿弥陀佛。

    出广教寺。院墙外的菜地看起来也很荒废了一些。记得墙边有两株火棘，秋天时候满树红果，我曾经一边拍照一边采吃过一把，红的面甜，黄的酸极。可凡说你绕啊绕的，不会又故意绕远了吧。我说没有，这条路到头就通大门了。我说你可知道我今天真高兴呢。他说怎么呢。我说我想一些朋友，来了，它们就在。我其实想说，找不到了的，不在了的，这个春天我也与他们见过了。可凡撇撇嘴说，嘁，暖冬而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