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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三棵泡桐树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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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棵泡桐树
石广田

       小时候,故乡有很多大树,我印象最深的,是村西头菜园边围绕老井的三棵泡桐。
       我曾问爷爷:“为啥是三棵呢?”“本来是栽了四棵,有一棵长到半大的时候,被一场大雨冲倒了,就剩三棵了。”爷爷说,“三棵咋了,有啥不好吗?”我答不出来。因为我只是好奇,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唯独北面没有树。
     其实,我很喜爱那三棵泡桐。它们一棵比一棵高大,繁茂的枝叶交织在一起,把井上的天空遮得密不透光,造就了一个独特的世界。
       泡桐在暮春开花,粉红色的,很密,聚在树枝稍上,从村外远远地就能望见一团火一样殷红的云彩,仿佛一座空中桃园。它们的香味儿很浓,但我总觉得有一股泥土味儿,与桃花、杏花不是“一路人”。我喜欢和小伙伴儿们去够泡桐花,树那么粗,几个人手拉手都抱不过来,爬上去是不可能的。我们就举着带有铁钩的长竹竿,挂住树枝用劲儿一拽,一嘟噜花朵就掉下来。每一朵花都是一只小喇叭,去掉花瓣,再把花蒂用绳子一颗颗串起来,就是一条逼真的玩具蛇:土褐色的花蒂一颗套住一颗,边缘的花纹很像蛇的鳞片,绳子一抖,蛇就活了起来,开始在空中游动。胆小的女孩儿们见了,常常一个个吓得避之不及。
       泡桐树下,最热闹的时光在夏天。毒辣的阳光和酷热逼得人无处可去,人们三三两两聚到树荫里。有阴凉,有井水,有喷空儿的伴儿,没人舍得离开。人们或坐在泡桐鼓出的根上斜倚树身,或坐在一块砖头上盘腿,或褪下鞋子垫在地上……你一言我一语,天南海北都拉扯过来。人群时不时一阵骚动,那一定是“水嘴”的新庄叔讲了“酸”笑话。他常去外省打工,见过一些世面,故事很多。但同去的其他人好揭他老底,“这货净是瞎编”。女人们说得更直接,“净说些不打粮食话。”新庄叔不急不恼地许愿:“我说话要是打粮食,咱全村谁都不用种地。”
       地还得种。队长过来吆喝,人群才懒洋洋挪到玉米地里,干不大一会儿,又悄悄溜回来。队长说,回去。有人就问队长,你咋不去?谁不知道桐树底下凉快!队长没辙,他去地里,咋知道谁在树底下?他在树底下,就有人来攀比。队长恼了,“非逼我把这三棵树砍掉不?”人们就更笑话他了:“怕你当不了这个家!”树属于大队,是不是砍掉,大队长说了才算数。
       小孩子不管大人的事,我们有自己的游戏。找些树枝、瓦片儿,在地上画好格子,玩“大炮打小鬼”或者“走井”;有时候凑着几个老人的象棋摊儿,有规矩没规矩地走棋子;无聊了就围着井沿儿,探头看井里的蛤蟆,对着它们吐唾沫。谁见了这个都会轰我们走:“走去!你吐的唾沫,今黑了就回到你肚里去。”可不是,那眼井是一个村子的水井,谁不吃里面的水!
       太阳快落山了,挑水的人多起来。打完水,谁也不急着回家,泡桐树下再一次热闹起来,直到孩子们的喊叫声响起来:“爸爸,回家吃饭了……”谁都听得出自己孩子的声音,你一句我一句应着,夹杂几句更高音调、怪里怪气的回答,“哎——知道了——再叫几声!”孩子不喊了,孩他爸却恼了,担起水追着替自己答应的人回骂。桶里的水溅出老高,哩哩啦啦地把路都洒湿了。
       秋天,泡桐落叶。那三棵泡桐树下,是我们小孩子必去的地方——拾树叶。泡桐叶很大,像葵花的叶子,也有一根长长的柄,很容易把篮子装满。烧起火来,它们比槐树、榆树、枣树的叶子有劲。等叶子落得差不多了,那些枯死的树枝就露出来,我们再次拿起带钩子的竹竿,争着抢着钩树枝。要说那时候能烧火的东西真不多,树枝也就显得更金贵。
       岁月往复,等我长到十岁,村里的耕地分给了各家各户。菜园子也不例外,一家一小溜儿,窄的很。有一年,泡桐树下的水井干涸了,菜园子也跟着荒废,种满了树。再后来,村干部把菜园子收归集体,用推土机推平,拍卖给村里的一户人家种。三棵泡桐还在,只是树下不再热闹,没了人影。
       十六岁的时候,我到县城读书。每次回家,我都要绕到村西头,看看那三棵泡桐。它们依旧枝繁叶茂。
       十九岁,我到省城读书,一年里只有暑假和寒假回家。有时候想去看看那三棵泡桐,却又觉得没啥必要。我与三棵泡桐,渐渐陌生起来。
       有一年暑假,凑巧去村西,我突然发现少了什么。那三棵泡桐,是那三棵泡桐,它们没有了。我奔回村子见人就问:“那三棵桐树啥时候没了?”有人说,“是去年,还是前年?想不起来了。”还有人说,“有个有钱人出了高价钱,桐树给他爹做棺材了。那么粗的树,能做多少副‘四独’啊,怕是十个爹也用不完!”那个早年想砍树的队长只是叹气,“可惜了,可惜了!咱村的干部太贪钱!那树能卖吗?要是我还当村干部,说啥也不会卖……”没有人站出来去阻止,他们谁也拿不起那么多钱。如果我在场,也只能和他们一样,骂几句“没良心”吧。
       三棵泡桐就这么没了。它们的宿命,就是变成几副棺材,裹着毫不相干的人,埋入地下。
       如今,栽树的人早就走了,在树下乘凉和讲笑话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入了土。那三棵泡桐树下的幸福和快乐,也随着他们,一点儿一点儿消失着。没人能阻止时间的脚步。
       偶尔回村子,我却不愿到村西:我害怕再看见那三棵泡桐,树下的人影。思念的幻觉,比做梦更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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